“四宁四毋”,便是真人

​​原创秋虫忽讲经2020-07-16 13: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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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有一通人、妙人,“性任侠”,“每耽读刺客游侠传,便喜动颜色”;且“盘根砺吾剑,金铁满山鸣”,很可能剑法很高,创“傅拳”传世。他博通经史子集,著作宏富,先秦诸子被他注了个遍,光关于《庄子》的著作就有十本左右,三教、诗词、金石、音韵、训诂等无不深入幽微,世称“学海”。他精通医道,乃医史大家,内、外、妇、儿等皆有极高造诣,而尤以女科最为精通知名,只因二十七岁丧妻,此后终生未娶。书画上,他也是历史上第一流的名家,书法是公认的最后一位草书大师,画作列于逸品。他被认为就是金庸武侠中黄药师的原型,在《七剑下天山》中则以宗师形象实名出场。

他就是傅山,傅青主。

傅青主曾言:“老庄二书,是我生平得力所在,旋旋细字旁注,当精心探索,若省得一言半句, 便有受用, 可由入道。”对老子,他说:“三日不读《老子》,不觉舌本软。”而尤爱庄子,常自陈:“吾师庄先生。”

傅青主于书法,有“四宁四毋”之说:

宁拙毋巧

宁丑毋媚

宁支离毋轻滑

宁真率毋安排

这是他的书法心得,恐怕也是作为一个天资异禀之人,从融会诸家精髓、深契道家真意中,所悟得的生命真意。

巧、媚、轻滑、安排,这就是俗,就是俗人,就是世间众生之相。世人皆是巧人、媚人、轻滑人、安排人,或多或少。

拙、丑、支离、真率,这就是真,就是真人,就是世外高人之象。真高人便如这样一块丑石,却秉承造化,负大美而不言。

四宁四毋,其实就是个真实与虚假。只个真实与虚假,就赅括了这许多,而不止这许多。但凡真实的,看上去都有着不足,而所以真实、天然。但凡虚假的,看上去都玲珑,但总觉虚假、造作。

真实与虚假的背后,又便正是这完美与残缺。对于残缺,世人总是不乐意的。因为他不懂,完美几乎就是人最深的偏执。于是他不知道,残缺对内,乃是“生命的基态”;对外,乃是“生命的可能性”。基态即本真,可能性即格局。有基态才能可能性,有可能性必在基态。

基态的对面,就是加工。可能性的对面,就是限定。就像一张白纸,一块璞玉,可以画任何东西,雕任何器物。而一旦下笔、下刀,一切便打了折扣,有了某种规定性,便开始有了由不得你,越来越由不得你。故子曰:“君子不器。”

这基态与可能性,之所以以残缺的面目出现,则只因实相如此,本来如此,必须如此。因为它的背景是无极,既无极便无限延伸下探,完美又在哪里?故本真本来残缺,永恒残缺,所谓基态。而正因不完美,才有了动力,才要去不断弥补与提升,所谓可能性。《易经》之“易”,“生生之谓易”,“日新之谓盛德”,这便是机制。

无论人还是天地宇宙,在无极的背景下,所拥有的不过就是这个自不足而开口向外的模式机制。天与人之本来与终极面目,正是以这永恒的残缺,而面向无尽的可能性。正如万物万事皆有残缺,因而无所不有,生生不息。而残缺之处,显露的正是虚空;可能性里,长出的正是妙有

俗人巧、媚、轻滑、安排,看似滴水不漏、八面玲珑,所以失却本真,框死格局,而注定做不成一个大人,成不了一番大业。真人拙、丑、支离、真率,所以从来只做自己,永远都在突破自己。这就是为什么那些能成事的豪杰,往往毁誉参半,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又都有着不按常理出牌的特质,因为可能性即创造性。

佛圣与其之别,也并非消去了什么,并非消去了缺点而只是保留了优点。而只是冲淡了其中的有形性、可见性,虚而为一,如山谷般永远空虚不足,作为衬托和背景的仍是那高低错落的群峰,而皆为风景。群峰之巅坐着的是老子,山谷间回荡的是他的独吟:“我独顽且鄙”、“我愚人之心也哉”。

知所能知所不能,有所能有所不能,当能则能当不能则不能,谓之全能。

真实之人,谓之真人。真如实相,谓之真实。世人对这真,还有着两个根深蒂固的误解。

真不是自私。不要担心做一个真实的人会失了规矩,为所欲为,那不是真。因为真实的本色,一定是至情至性。而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一定善良,一定有情义,一定有所为有所不为;仁义礼智信,都在至情至性这里,本自具足。“良知”真谛,亦在这里,只是真实之别名。反而最真实的人,才有真正的原则与分寸。他全然做着自己,同时也有着最深最敏锐的共情通感。思量安排出来的,则一定隔着,所以味道不对,自己不舒服,也让别人不舒服。所以那些只顾自己痛快舒服而不顾别人感受的人,歇了吧,不要再打着真实的旗号,不要再玷污这个词。

竹林七贤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代表,阮籍又是其中的代表人物。“礼岂为我而设邪?”他做尽离经叛道、放荡不羁、惊世骇俗之事。而酒馆的老板娘漂亮,他便常去喝酒,喝醉了就躺她身边睡觉,却连她的男人都不怀疑他,这叫真实。一当兵人家的女儿又有才又好看,可惜还没到出嫁的年纪便死去了,阮籍听说后,跟这家人根本不认识,却跑上门跑到灵堂大哭一场,哭够了才回来,这叫真实。“发乎情,止乎礼”,又有几个人有他明白,有他做得彻底?

母亲死了,阮籍当时正在跟人下棋,对方求止,他不许,非要下完。下完后还喝酒二斗,紧接着却就是“举声一号,吐血数升”。临下葬时,他又吃了一头蒸猪,喝了两斗酒,这都是礼法的大忌,临诀时却又是“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说到孝,又有几个人如他这般至真至纯、至深至切?这叫真实。

傅青主也是如此。二十七岁丧妻而终身未再娶外,明崇祯九年,他的老师山西提学袁继咸被权臣诬陷下狱。史书载,傅青主变卖家产,追随囚车赴京救师。作为山西学生的领袖,他带领学生进京,拜伏在宫门下为老师鸣冤,持续了整整半年。最后终于惊动崇祯,得以下令严查,真相大白,权臣被判罪发配边疆永不录用,袁继咸无罪释放,重新被启用。赴武昌就职前,老师邀他同去,被婉言谢绝。这叫真实。

明亡后,傅青主换上道装,朱衣黄冠,自号朱衣道人,以示不忘明朝之心,并一直从事秘密反清活动。清顺治十一年,傅青主因涉宋谦反清案入狱,史书载,他“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几死,门人有以奇计救者得免”。这叫真实。

也难怪孔子那样赞许狂者,言仅次于中庸境界;又“吾与点也”,一向倾心隐者。只因真实,正是中庸的底子,圣贤的本色处。庄子又为什么被认为孔子的教外别传,他在书中提老子不过几次,提孔子却有几十次,这是多深的爱啊,却少有人看破他呵佛骂祖的游戏。这些人,才是孔子真正的传人,领会的才是夫子的最上乘一路。夫子之道,原亦有顿渐二途。

真不碍做事。有太多人以为,做一个真实的人和在世间游刃有余地做事,是不可兼得而相悖的。却没看到,人有人的真实,事有事的真实。事的真实如何,你便该如何办,这便是如是观照、顺势而为,如何阻碍了做事?而如是之人才有如是观照,本然之人才合本然之势,真实之人才见事之真相,这则是它们的关系。所以真实不仅是品质,也是智慧;不仅具足品格,亦具足智慧。

道家便是如此。儒家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亦是如此,并非逆势不知变通,而是谋的是千古不易之大势——如千载之后,风云变幻过后,多少兴衰荣辱、繁华废墟之后,我们要承认,圣贤志士们所坚持的,才是那永恒光明的真理。儒道两家,只是面向不同,担当处不同,一个是天道,一个是公道,又无不同,因唯天至公。只看你性冷性热,只看你推天行人还是以人殉天。

所以真实从来不是问题,问题从来都在不真实。多少人所谓的真实,都已被现实和欲望杂染与绑架了,却还怪真实不中用。做一个真实的人,也从来不必去战战兢兢,只怕你真实得不够,战战兢兢不过就是这不够的症状。

如何是自己的真实?如何本真而智慧地去真实?问自己。问不出来,就接着问,问到为止。如果非要有个凭借,安上个问的背景板,便正是“四宁四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

傅青主画是逸品,人也是逸品。逸品之下,从高到低,还有神品、妙品、能品。

能品之下,还有无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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