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枫园主人吴云
杨民
苏州古城区有一个清代袖珍园林，位于人民路乐桥西侧的庆元坊12号，园子不大，现存于世的部分更少，隐藏于闹市背后的幽深小巷之中，不为世人熟知。这个园子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听枫园”，听枫园第一代主人吴云(1811～1883)，字少甫，号平斋、愉庭、退楼等，浙江归安(今湖州)人，是晚清著名书画家、金石学家。
一
吴云是文人，并不是一介武夫，但他的官宦生涯却充斥着战争的硝烟。吴云自小孤苦，但吴云十分刻苦，经史子集，无不精通。虽然有才，可惜的是科场颇为不顺，屡试而不第，经过六场考试，才勉强得到秀才头衔，之后参加乡试，又是铩羽而归。科考不成的吴云潜心于经学之术，又涉及金石书画，成为一代学者。
据《清代学人列传》介绍，吴云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授例分发江苏，做了一个通判。初期做官的吴云主要在松江府，两次主管宝山，一次主管金匮，颇有政绩政声，尤其擅长刑狱和赈灾，这也是作为州府副长官通判的职责所在。以此来看，吴云不但有学问，也是行政干才。
由于在江苏干得不错，朝廷本打算调吴云前往山西担任掌管盐运的监掣同知，可是不巧，恰逢太平军于咸丰二年(1853)攻克江宁(今南京)，并建都天京，清廷调军建立了江南江北大营，围困天京。
受命担任江北大营帮办军务大臣的是刑部侍郎雷以诚，雷以诚挽留吴云担任幕僚，总管江北大营营务，吴云再一次发挥了行政管理的天赋，成为雷以诚的重要谋士。此时，另一个归安老乡钱江也在雷以诚帐下，钱江此人极有才，也极狂傲，钱江曾是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的谋士，也曾追随民族英雄林则徐。
雷以诚苦于军饷无着落，钱江便献一计，即仿照林则徐在新疆一文捐的方法，创设了厘金制度，在扬州仙女庙等处设立厘金所，规定商贾每交易一钱货物纳捐一厘。雷以诚大喜，遂令属下幕僚分赴各地设立厘金所，此策果然大妙，半年间“汇捐两万贯”，彻底解决了北大营军饷，各地相继仿效。
史料没有记载吴云与这位才华横溢又狂放不羁同乡的关系如何，但估计不会友善。
史称，钱江“玩同僚于股掌，视诸官如奴隶……上下交恶。”换言之，钱江恃才傲物，几乎从上到下的同僚都讨厌他，这还不算，钱江特别能得罪人，咸丰三年(1853)，在一次酒席上，因与顶头上司雷以诚讨论问题产生分歧，
竟然与雷对骂，这给他惹上了杀身之祸，在极其痛恨他的同僚们撺掇下，雷以诚令人将其斩首。
吴云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历史没有记载，至少有一点可以证实，没人为钱江说句好话，包括吴云。
与钱江这个倒霉蛋不同，吴云在雷以诚手下如鱼得水，春风得意，很快便以军功升了官，当上了知府，并加授道员衔。什么军功呢？恰恰就是筹集军饷。
咸丰八年(1857)，清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攻克了太平军盘踞四年之久的镇江，吴云被任命为镇江知府。虽然在任时间不长，却也政绩突出，战后抚恤，安定社会，流亡百姓逐渐回归。
次年，吴云调任苏州知府，当时苏州府衙在今道前街一带，吴云便在离道前街北数里之遥的庆元坊，买下了宋代苏州籍文人吴感的红梅阁旧址，造园建屋，因园中有古枫一株，故名“听枫园”，又名“听枫山馆”。听枫园是个住宅、花园相结合的园子，占地7亩，花园约1.7亩。划分大小庭院五处，主厅听枫山馆居中，其南北各有一庭院，南北庭院花木茂盛，假山、两罍轩、味道居、红叶亭、平斋等亭台楼阁杂列其间，移步换景，别有一番情趣。吴云对听枫园十分满意，说“宅虽不广，小有花木之胜”。
好景不长，太平军卷土重来，锋芒直指苏州，苏州城内风声鹤唳，驻节苏州的江苏巡抚、数学家徐有壬下令苏州坚壁清野，将阊门、金门、胥门外的市井商店尽数焚毁，将此一等一繁华之地付之一炬。又指派吴云急速赶赴上海，求见各国驻沪领事，企图借洋人之力，解苏州之围。
可是，吴云与各国驻沪领事的协商会议尚未结束，苏州已经失守，巡抚徐有壬战死，清廷朝野震动，追查责任，知府脱不了干系，清廷下令将吴云革职。
丢了官的吴云并没有停止与太平军的斗争，他投奔新上任的江苏巡抚薛焕，在薛焕支持下，办起了团练武装，继续与太平军为敌。此时太平军包围上海，与清军进行松江府的争夺，吴云率团练及清军炮艇，配合华尔的洋枪队击败了太平军，收复了松江。
战役胜利，缓解了上海城的压力，巡抚薛焕论功行赏，任命吴云代理松江知府，消息传至京城，朝廷再一次以丢失苏州为由，不同意，薛焕竭力为其辩护，仍然无济于事。吴云心灰意冷，深感官场险恶，便辞官离开了薛焕帐下，后来虽有高官大吏请其出山，吴云皆称病不复出，从此淡出官场。
二
1863年12月，清军攻占苏州，吴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听枫园，从此悠哉游哉当起了闲人，常常宽袍大袖，羽扇纶巾，仙风道骨，完全与前不久的尘世官吏判若两人。
在苏州，吴云基本上做两件事，一是挣钱，一是钻研琴棋书画和金石古印。吴云在苏州做生意，主要是和身份类同的顾文彬、盛康、李鸿裔等人合伙开钱庄和典当行，还有一件就是卖字画。
吴云是书画家，擅枯木竹石、山水扇面，书法以颜真卿、王羲之为宗，他的儿女亲家、怡园主人顾文彬曾评价其书法：“书法之妙，轶伦超群，所摹十七帖，浑厚古雅，直逼右军。”怡园中收藏苏东坡玉涧流身琴的坡仙琴馆，匾额“坡仙琴馆”及跋即为吴云所书。吴云的好友兼同乡、著名学者俞樾也对吴云书法夸奖有加，说：“平斋(吴云)语言妙天下，而书法之工足以副之。人得其片纸只字，视同求壁。”
由此，吴云萌发了卖字的念头。俞樾在《春在堂闲笔》中记载，同治八年夏四月某日，吴云将石刻郑板桥字一纸送给俞樾，俞樾一看文曰：“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品皆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在这石刻文字之后，吴云题了一行字：“板桥道人此书，为吴山尊学士所刻。岁己巳年夏四月，范湖居士、退楼主人重刻于沪上。”
俞樾在文中写道：同治八年夏四月，“范湖居士周闲、退楼主人吴云重刻板桥润例于沪上。此后范湖、退楼书画润笔，皆准板桥所定，即以此帖仿单，不复增减。”意思是说，周闲和吴云在上海重刻郑板桥卖书画价码，从此两人就以此为标准，卖字卖画价格不再增减。
金石研究及收藏是吴云一生的最爱，闲居苏州更甚。由于酷爱书法，收藏有王羲之《兰亭序》帖各种版本二百余种，便将斋号命名为“二百兰亭斋”，著有《二百兰亭斋古印鉴藏》。他在序文中写道：“余幼嗜金石文字，及长闻见稍广，搜罗益力：三代彝器而外，所得秦汉魏晋古印千余钮。”
吴云自称自幼嗜好金石文字，的确如此。据说吴云小时候在私塾读汉书，读到收藏家、西汉文帝爱子梁孝王刘武一件轶事。刘武家有青铜罍（罍是古代酒器），刘武酷爱这件宝物，临终前立下遗嘱：此罍价值万金，要好好收藏，切勿给予别人。刘武孙子刘襄即王位后，其王后任氏极贪，想将此罍据为己有。刘襄不顾祖母反对，强行将罍夺去送给了任王后。后来东窗事发，汉武帝以不孝之名夺去刘襄封地城池八座，又将任王后斩首于市，史称“梁王争罍”。
幼年的吴云读到这段故事，断言此罍必是夏商周三代之物，并叹息史家没有详细描述罍的特征及年代，遗憾不已。
咸丰四年(1854)，吴云在扬州效命于清军北大营，军务之余淘古物，觅得“齐侯罍”。齐侯罍又称齐侯女壶，有铭文168字，是公认的吉金大器，其地位不亚于毛公鼎。
吴云得了宝物，兴奋异常，当了苏州知府，造了听枫园，便将收藏齐侯罍的听枫园书斋命名为“抱罍室”。十年后，吴云又得到了著名书法家、苏州人曹载奎怀米山房收藏的“齐侯中罍”，此罍价值与齐侯罍不相上下，有铭文140多字。家有两件宝物，吴云便将书斋改名为“两罍轩”，并自题匾额，还写了长长的跋文，叙述了收藏两罍的大致经过。
收藏不是目的，研究做学问才是吴云的最爱，史称他著《两罍轩彝器图》十二卷，凡一器一铬，莫不钩摹格刻，意有所疑，则博稽经史，以相证明。
吴云考订金石文字，极其认真，他的同乡，著名藏书家、皕宋楼主人陆心源著有《金石学录补》，书中说吴云“笃学考古，至老不疲，考订金石文学确有依据，一字之疑，穷日夜讨索不置”。
吴云有关金石的著作很多，除了《两罍轩彝器图》，还有《古官私印考》《虢季子白盘考》《华山石碑考》等。
吴昌硕(1844～1927)，近代著名书画家、篆刻家，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吴云和俞樾三人关系密切，三人都是浙江归安同乡，吴云和俞樾既是同乡、邻居，又是志同道合的学者。吴昌硕是俞樾的门生，曾在俞樾担任山长的诂经精舍书院读书。
光绪六年(1880)，吴昌硕游学至苏州，继续追随俞樾学习朴学，吴云颇为赏识吴昌硕这位小同乡，见他暂无住所，便收留他在听枫园住下，还提供饭食。
这还不算，吴云还给吴昌硕找了份工作——在苏州衙门当佐贰，所谓佐贰，类似于巡逻队长，专门在夜里穿着木屐巡逻，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以震慑不法之徒。
吴昌硕居住听枫园期间，深受吴云学术熏陶。吴昌硕在专门记载金石界朋友交往事迹的《石交录》里写道：“封翁假馆授餐，情意甚笃，因得纵观法物，于摹印作篆稍有进境，封翁之惠多焉。”这里的封翁就是对吴云的尊称。
在苏州期间，吴昌硕完成了《篆云轩印存》初稿，完稿后送给吴云修改，吴云作了删削，并将书名更改为《削觚庐印存》，吴昌硕又在自序中写道：“余始来吴门，封翁侍以群从礼，假馆授餐，情甚笃；余得纵观法物、古书，摹印作篆，觉有寸进。”
三
吴云在苏州有一个朋友圈，大多是苏州籍或客居苏州的官绅和文人学者，其中最核心的是成立于清光绪年间的“吴郡真率会”。吴郡真率会以归隐苏州的官绅为主体，以真诚坦率为相处之道，以私家园林为活动场所，以诗词唱和书画鉴赏为活动内容，类似于现在的文化沙龙。
早期吴郡真率会主要成员除了吴云之外，另有怡园主人顾文彬，耦园主人沈秉成，网师园主人李鸿裔，四朝元老、状元潘世恩四子潘曾玮，学者官员彭慰高，时任江苏巡抚的勒方绮。
据吴云的《两罍轩尺牍》和顾文彬《过云楼日记》所载，真率会活动频繁，各位参与者轮流做东，因吴云年老体衰，大多将集会地放在听枫园，有时也兼顾其他园林，怡园、耦园、网师园、留园、拙政园都留下了真率会雅集的足迹。
光绪五年(1879)九月初九重阳节，顾文彬在怡园发起集会。顾文彬请常熟籍画家胡芑孙为真率会画了集体画像，每人各持一幅作永久纪念。
光绪八年(1882)六月，吴云为这幅画题写了《吴郡真率会图怡园藏卷》，并在上面题诗，其中有一句“各抱平生志未酬”。在远离官场40余年后，吴云发出了壮志未酬的感叹，隐约暴露了当年退隐苏州做一个桃源中人，实际心有不甘。
第二年，吴云病逝于听枫园，结束了他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