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某些作家而言,最“先锋”的行为不是跨界,而是永远不离开打字机丨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查尔斯·考布斯基
■ “没有什么能比在纸上写出一行行句子,更有魔力、更美好。全部的美都在这里了。一切都在这里。”
这句话,来自先锋诗人、小说家查尔斯·布考斯基,他一生写了五千多首诗,出版有六部小说集、数百篇短篇故事。今晚的夜读选自《关于写作:考布斯基书信集》,书里充满了令人难忘的语句,更传递着布考斯基特有的硬气,融合着他的优雅和隐秘。通过这些书信,读者可以窥见一个不一样且独具个性的布考斯基,同时了解到他如何通过一生不懈的努力成为一个文学巨匠。
#01
编者记
文 | 阿贝尔·德布瑞托
译 | 里所
(选文有删减)
就大部分内容而言,这些书信都有明显的即时性,布考斯基很少说套话,他在每一封信里都侃侃而谈,以满腔真实的热情讨论着各种日常事件,就好像布考斯基是在以写信的方式写诗——他自己也不断声明信和诗歌同样重要。同时,有些信读起来很像故事,就像他真的是在写一个构思严谨的短篇小说。
对布考斯基来说,诗歌、小说、书信都同属一个范畴:艺术。就连面对第一次通信的人,他也总保持着相同的热情,他写给爱德华·范·艾尔斯汀和杰克·康罗伊的信也完全是布考斯基式的,和他写给朋友、编辑、保持联系很长时间的诗人的信一样真诚。对布考斯基来说,这其中没什么不同,信只是一种他表达自我的媒介,不论这些信是写给谁的。
自发偶然性在布考斯基书信里也很突出,大多数信里都有很多他的第一念和一瞬间的最佳想法,不管是写给朋友还是写给敌人,从他充满荣耀的第一人称里,传出的都是他有力的声音。布考斯基的书信剔除了一切浮夸伪饰,成为他那一刻情绪的透明又清晰的快照。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例外。在他写给惠特·伯内特、凯亚瑟·克罗斯比、亨利·米勒和约翰·芬提的信里,布考斯基的语调看起来多少有点不自然,甚至有些羞怯,就好像他不想让他们不高兴一样。再有就是,在20世纪50年代晚期的一些信里,他的文风更繁复,故意拿腔捏调,有种狂热的戏谑感,为了某种幽默效果,他引用了很多被他称为“字典词汇”的用词。
考布斯基绘制的插画
这种情况在他那个时期的诗歌中也有体现,他早期有些诗就是令人费解而华丽的,而他后期的诗就有了“接近目的的一种清晰”,他曾这样评价过自己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诗。20世纪60年代早期,他书信里的语调开始有了变化,特别是当他开始和乔恩·韦伯、威廉·考灵顿通信之后。早期那种恶作剧式的措辞就被代之以直接的言说了。从那时起,布考斯基才开始成了大多数读者更熟悉的这个“布考斯基”。
对于早期和后期的布考斯基来说,写作都类似于一种无药可救的愉快的疾病,这些通信就展示了布考斯基有多么珍视写作给他带来的幸福。不管怎样,写作都是种他无法停止也不愿停止的自然力量,像一条在暴风雨中不知要把他带往何处的汹涌的河。
布考斯基很少遭遇作家们会遇到的瓶颈期,他在长达50多年的时间里都勤奋地保持着日常写作。在1987年的一个采访里他生动地表达了对写作的强烈欲望:“如果我有一周没有写作,我就会生病,我就开始无法说话,我会晕眩,我躺在床上动不了,我会吐,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就感到窒息。我必须去打字。如果有人把我的双手砍了,那我就用双脚打字。”他勤勉又有纪律的天性决定了什么才是真正令他感到幸福的:“任何奖赏都没有写作本身更伟大,随之而来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常年居住在他位于洛杉矶的公寓,布考斯基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他完全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当被指责缺席了20世纪60年代时,布考斯基冷漠地回复说:“见鬼,嗯,我那时在邮局上班呢。”
考布斯基写给惠特·伯内特的信
一些非写作的事情,比如给全世界上百份文学杂志投稿,对布考斯基来说都是浪费时间。他经常对他的长期合作编辑约翰·马丁说,他觉得为黑雀出版那些特别版本画大量的插图严重耗尽了他的精力,他觉得根本没必要那么做。有时布考斯基会爆炸,感觉马丁把他当作“白痴”,他会冷嘲热讽地回应马丁的需求说:“好的,父亲。”有趣的是,当安妮·沃尔德曼和艾伦·金斯堡在20世纪70年代同时邀请布考斯基去纳罗帕大学授课的时候,他拒绝了他们。对布考斯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永远是去写下一行,投稿、画画、临时授课等事情都只会令他心烦意乱。写作才是他的支柱和靠山,他不停地攀登着。
#02
书信选摘
致约翰·班尼特
1966年3月底
有时我喝醉后,某个编辑偷偷潜入我的神经,潜入我椭圆形沉沉的大脑,于是我甚至有了一些做杂志的想法,比如:
1:《当代评论:文学艺术音乐》或《当代文学艺术音乐评论》
里面没有诗歌,没有原创作品——只有文章,只有那种大胆的、立足现场的文章,如果有可能,放点艺术复制品也行。我当然要亲自写一些文章,那样才能保证杂志是有生命力和冲击性的。我真的认为我们特别需要这种类型的杂志,同时我又怀疑它永远不会出现。
2:《厕纸评论》
我要用打字机打在厕纸上(我们的座右铭是“我们一点都不在乎!”),再用一点复写纸,然后把厕纸和普通的纸用胶水粘起来,再给每份要寄出去的杂志画一个原创封面。
3:(没有名字)但会是用墨水手工印刷的,每本杂志上都有用油画棒画的画(每本的画都不同),每本杂志的前封上也都是不同的原创艺术作品。我学过如何快速做手工印刷,那时我还在忍饥挨饿没有打字机,我那时寄出去的稿子都是墨印的。我手印比手写快多了,我过去经常能做到那样。
致约翰·马丁
1970年11月
结束了一些破事。也不是说所有事情都不好。既然我已经接受给《坎迪德报》写四个专栏,让我们看看他们会做什么吧。我不介意小的修改截肢。我感觉我太老了受不了被破坏——创造性的——那像是彻头彻尾的死亡,根本无法摆脱。但是,基本上来说,写作是件苦差事,我确实很乐意看到多来一些收入。那对精神有益。
别误解我。当我说实际上写作是件苦差事的时候,我不是指生活很苦,假如你能侥幸逃脱。能靠打字机生活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而你的帮助已经是令我振奋的天大的帮助,你不知道这作用有多大。但是像其他任何事情一样,写作也有它的规律。一小时一小时过得很快,即使我没在写作的时候,我也是自洽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附近的人带着啤酒来找我聊天。他们扰乱了我的视线,让我的思维停止流动。
当然,我也不能整日整夜地坐在打字机前,所以赛马场是个很好的去处,可以让思维恢复流动。我能理解为什么海明威需要他的斗牛场了——那是一种能重启他视野的快速运动。赛马对我来说,意义是一样的。我和所有人一起在马场里,我必须完成这个运动。这就是为什么每当我输了之后,我就得更努力去赢得比赛。
首先,我承担不起;第二,我意识到我做了错误的决定。只要一个人懂得赛马的艺术,马儿是能为你战斗的,同时,马儿也吃掉了你的空闲时间,那正是一个作家需要的。所以,我因此试着去玩所有能玩的——所有可能的空闲时间里,我又有了活力,打字机又开始发声。当打字机静止的时候,我就又回了赛马场,去测试我在这个游戏里的准确性。我猜我现在不太清醒了。哈,就这。
致大卫·埃文尼尔
1972年底
我从来没有多喜欢以前那些写作,那些创作,我是指其他人已经写出的那些东西,它们对我来说都太浅薄和自以为是,一直都给我这种印象。我坚持写作,并不是因为自我感觉良好,而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太差,包括莎士比亚在内,所有那些作家,都很呆板僵化,充满形式主义,读他们的东西简直像吃硬纸板。我16、17、18岁的时候,就觉得他们都不好,每次我走进图书馆,走遍每间阅览室,翻遍所有书架,都发现没有什么值得读的。
当我走出来回到大街上,我看到的第一张脸,那些建筑、汽车,所有书里说过的话都和我眼前所见的事物毫无关系,那些书都是在模仿,都像闹剧,一点价值都没有。黑格尔、康德……某个叫安德烈·纪德的混蛋……名声、名声,以及去获得名声。
我开始去看一些舍伍德·安德森的东西,他差一点儿就能写好了,但他也又笨又蠢,好在他还能给你空间让你自己填上那些空白。但依然不可原谅。福克纳就像一个喝醉的蜡烛,充满欺骗性。早期的海明威还行,但他很快就开始变得漫不经心。
塞利纳写过一本不朽的书(《旅程》)让我没日没夜笑了很久,接着他就变得像个满腹牢骚的家庭妇女。萨洛扬,他有点像海明威,他知道词根和清晰语言的重要性,知道如何写出一行简单又自然的句子,但是萨洛扬,即便他知道如何写句子,他却在撒谎,他说:美丽,美丽,但是那并不美丽。我想看到的是细微的恐惧、担忧、疯狂,我想看到这些。去他的姿态,我在其中什么也找不到。
我在打字机上敲出我该死的灵魂。我并非完全只想要艺术,我第一想要的是消遣。我想忘记,我想要一种兴奋,就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吊灯上发出尖叫。我想要那些。我是指,如果我们对一件事充满兴趣,然后我们还能做出艺术,这没有问题,但不要一上来就要神圣,先要兴高采烈无忧无虑……
致杰克·史蒂文森
1982年3月
卡夫卡,你是对的……我喜欢他。每次我想自毁的时候,我总是喜欢读他,他好像总能安慰我,他的作品打开了一个黑洞,你刚好可以跳进去,他能给你耍一些奇妙的小把戏,并且他几乎带你离开了那些街巷。D.H. 劳伦斯对我来说情况一样,我也能从他那里获益,每次我感觉很糟糕时,我就一头扎进他那些热情又扭曲的东西里,然后就好像能离开这该死的小城,甚至是能离开这该死的国家。海明威总是让你有种被欺骗和被耍弄的感觉。舍伍德·安德森是个奇怪的混蛋,但我喜欢迷失在他呓语般的胡话里。嗯……
内容选自
作者: 查尔斯·布考斯基
译者: 里所
出版社:磨铁丨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书中插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