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益人：黄 河 捞 炭

郭益人，1955年生于万荣县龙鼎村。中师毕业，16年讲台，当语文老师;20多年政坛，写公文，写新闻;现在退休了，闲人写闲文，学写文学文，写得行不行，读者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

黄河捞炭，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事，眼看过去快半个世纪了，黄河沿线上了岁数的人，一提起捞炭，立马兴奋，眉开眼笑，口若悬河，表情动作，精彩表演，谁都能演讲出一串串动人的故事。

炭，最好的燃料，居一日三餐“柴米油盐” 四大必需品之首。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煤炭贵重，没钱难买。人们大都拾柴打火，烟熏火燎，把生的变成熟的就凑合了。

我家住在黄河岸边，大河由北向南从身旁流过。差不多每年夏季都要发大水，不知把上游的哪家煤矿炭山冲进黄河，水运而来。我们下游人就是受益人，我们河东人就是捞炭人。

捞炭压倒一切。一听黄河流炭，其他一律按下“暂停键”，就连重中之重的农业生产都为其让路，生产队长停止敲钟，广大社员停止上工。黄河滩上摆战场，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捞炭热潮！真所谓：全党全民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搏击浪潮显身手，大战河滩竞风流！

没钱买炭，黄河捞炭只要力量不要钱，咱们农民有力量！我们勤劳，我们勇敢，我们就出大力，流大汗，豁出去，拼命干。甚而，还有一些疯狂，还有一些野性。

闻风而动，蜂拥而至。这是对捞炭大军的真实写照。

黄河，人称母亲河，母亲的怀抱是宽广的，虽千军万马赴黄河，到那里也是一垛儿、一垛儿的。

这里先讲一个类似“狼来了”的故事。说是有一个爱说谎的人，绰号谎三，有人见他走过来就逗他:“谎三，这会儿没事，你给我们说个谎，今天我们专门破谎，咱们打个赌，保准你骗不了我们。”谎三说:“人家忙忙的，哪有工夫给你们说谎？这会儿黄河正流炭哩，我还要赶紧下河滩捞炭去哩！”听者信以为真，一传十，十传百，拉车的，挑担的，扛铣的，拿筛的……来到黄河边。肯定是白忙活了，干张结了。

谎言都能调动千千万，可见人们捞炭心急心切，宁可竹篮打水，也不坐失良机。

捞河炭前奏是捞河柴。上游暴雨后，发大水，涨大河，黄河在咆哮，黄河在怒吼，一片汪洋看不到边，一点荒滩都不见，有时还溢上岸，冲毁万顷良田。此时，人们应接不暇。一边忙着在黄河水里捞河柴，捞鱼鳖，捞木料，捞大树，甚至还能捞到其他贵重物，真是捞外快、发外财的机遇来了;一边还要在淹没的田地里捞西瓜，捞玉米，捞豆子……看似遭灾，好似美不胜收，喜获丰收。

退潮后，只有主河道滔滔不绝在流淌，大片荒滩再现，黄河捞炭正剧这才上演——

一般是这样几种捞法。

拾明炭。人们一到黄河滩，就看到了退潮后落在干滩上的明晃晃的炭，有块有渣，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眼前一亮，横下心，低下头，弯下腰，又拾又揽。如果飞机俯视航拍这情景，那镜头活像一群群觅食的蚂蚁，一垛垛爬在一片片河滩上。拾到篮篮都是炭，做到精打细收，争取颗粒归仓。这是最明了、最简单、最简便的一种方法。

捞流炭。明炭拾完了，就下到流水里捞流炭，也叫捞洪炭。那场面才叫一个气势恢宏！极目远眺，北望不到头，南看不到尾，好似蛟龙入水在急流舞动。靠近岸边，到腿至腰的浅水里，成千上万男女老少一个样，左手竹筐，右手笊篱。说时迟那时快，笊篱像在锅里捞饭一样，逆水行笊，插进河底捞出来，伸进筐里翻过来，在筐楞上一磕，炭就全部落筐。就这插、捞、翻、磕、落等动作发出的不同“音符”，伴奏着一首有说有笑有唱的“劳动号子”，交响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上演一场特大型“黄河大合唱”。他们行动敏捷，脚手麻利，争时间，抢速度，与河水赛跑，唯恐到手的炭白白流走，力争尽收筐中。这种捞法时间短见效快，是速战速决的。

捞死水炭。流炭高潮过去，就进入滞流的死水中。人多脚多，把泥沙里的炭踩出来，混漂在泥水里。人多手也多，下边踩的同时，上边手也开始动起来。仍是一手竹筐，一手笊篱，与流炭一样的捞法。有时炭多了，就干脆用铁筛代替笊篱，两手并用，分别抓住铁筛两边，狠狠插进水底，沉沉捞将上来，抖动着、簸动着倒进筐里，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

挖窝子。能敌大活的还是这种，这是智者的一种做法，是强壮男劳力合伙干的。领头的像地质勘探一样，在干滩上寻找地下“矿藏”。工具是一根丈把长的铁杆子，人称探杆子。形似一根大针，一端针头呈尖状，一端针尻子横安一木把儿。他们有着丰富的经验，根据黄河流水走向，炭可能埋没在哪里，就在哪里用探杆子扎，像大夫针灸一样，慢行针，认真听，仔细看。看，多深“咯咯吱吱”有响声;听，是炭还是其他什么废渣。是炭，还要探测炭层深浅，还要探测范围大小。确定藏量有开采价值后，就画线圈地，直径丈余，组织一帮人开挖，深挖三五尺，见炭了，心喜欢，更有精神更来劲，一铣铣带泥沙炭挖出来了，再盛到铁筛在水里筛淘，泥沙俱下，炭留筛中，一筛一筛端上倒在平地，眼看着黑乎乎的炭山凸起。竣工后，按人分配，少则几担，多则几平车。美！幸福感，获得感，一起涌来！

更有智者，在死水里挖窝子。办法有创新，大家先在探测好的区域堆积土丘，一名强将用铣平土，围圈，撵走水。然后全员齐上像在干滩一样开挖，按照流程进行，必定大获全胜！

以上是基本捞法，是在干滩或浅水中，一般人都能干。还有高超法，只能是不一般的英雄好汉才能干。

他叫狗剩，人高马大水性好，常在河中英勇救人。他捞炭一般不跟风随众，常肯独来独往，敢于横渡水流湍急的主河道。面对惊涛骇浪，他毫不畏惧，说走就走，跳进水里，水浅就两腿叉开向前行走，水深就施展高难度游技踩水法，抿住嘴，瞪圆眼，脚手水里动作，继续勇往直前。即使万丈深水，在他就是齐膀浅水。遇滚滚波涛，一会儿，他摇头摆尾巧躲浪头席卷稳坐浪尖;一会儿，“飞流直下三千尺”，他游哉悠哉仰卧水面，像睡在高级席梦思床上。潮起潮落，此起彼伏，尽显英雄本色弄潮高手。搏击者游姿自如，旁观者惊心动魄，既是在看恐怖片，又是在看艺术片。忽然乘势而上，手脚当桨，划桨起来，中流击水，游向彼岸。潮头登高再荡桨，无限风光在险滩。他来到人迹罕至的外滩，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番天地，小块小渣看不上眼，百十来斤大块弯腰即是，信手抱起，扛在肩上煞是威风，雄纠纠，气昂昂，跨过大黄河，像凯旋将士向我们走来……令我们羡慕嫉妒没有恨。

英雄所见略同，英雄前赴后继。

还有人跟随英雄去冒险，背着葫芦、绑着油桶、套着车轮里胎过大河。

还有人用布口袋装炭，借助葫芦漂浮，一根绳子牵着炭，一只手刨着水，拉着游着就过来了。

还有人把两辆小平车连在一起，底部捆绑油布包，当船航行，既安全又载重。

黄河流水在变化，捞炭法也跟着变化而变化。我见识不广，没能说全，还需黄河人补充完善。

黄河之大，炭流之多。其实捞到手里的是极少数，大都顺水流走，或埋没地下，永无天日，留下遗憾给人们。

至于运输，行程近了一二里，远了十里八里。那年代最好的运输工具是小平车，两个轮子一车箱，一次能拉几百斤，这是少数人家才有的。大多数是人肩担挑，一条扁担两个筐，年轻小伙子能担百七八，多的还上了二百斤。

捞炭季节，河炭丰收。家家户户都有炭，一般户上千斤，基本解决了烧炭问题。有大户上万斤，还能变卖些钱，补充家庭所用。至今，有些户还有些少河炭，成了珍贵的收藏品。

河炭被水洗涤了乌黑成灰黑，冲走了棱角像鹅卵石，留下一独特好处，烧起来只有红黄火焰，不冒污染黑烟。

捞炭辛苦捞炭忙，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是常态，自带干粮或一天两送饭，吃的黑馍干的重活。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河滩照着人，广袤的河滩没有一块阴凉处，晒得脊背起泡脱皮，晒得脸蛋像黑炭。一看到劳动所得，捞炭人就以苦为荣，以苦为乐。

捞炭时长。放下农活，全员出动集中捞也就三五天，长了十天半月。散兵游勇打游击战，打持久战，那就超过一月到半年，入冬之前还在寻，探，挖，捞。

说了好看的，再说难看的。就是前面埋下的伏笔:“还有一些疯狂，还有一些野性”。有一种现象很刺眼夯眼，甚至目不忍睹。有读者嫌弃，就此打住，不要再往下看。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河滩捞炭好些男人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不避自己老婆也罢，连自己的儿女儿媳都不顾了，人家的老婆娃娃也不顾了。男人们不顾一切去脱，女人不顾一切去滩。见怪不怪，在一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捞炭就捞炭，该唠嗑就唠嗑。你说难看不难看？你说难堪不难堪？虽然根本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话说到这里，我摇头摆手，风景这边不好。

这里还有两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

有个拐货名叫拐娃。他平时爱开玩笑，有时还过头，特别是与异性中年妇女。这天，一群妇女在岸上叽叽喳喳唱着一大台女人戏，等待她们的男人归来。拐娃蹲在水里大声喊叫:“快来呀，这块有炭，赶紧捞！”女人们，抄起家伙，跑了过去，捞了半天，连个炭渣都没有。问拐娃:“你不是说这块有炭么，炭在哪块？”拐娃呼地站起来:“在这块，有两颗！”嘻嘻嘻，哈哈哈，群起而攻之:“这鬼，耍拐哩，净是欺负人哩！”寡不敌众，他也示弱，三下五除二，几个老粉拳就把他打回原形，圪蹴在水里憨笑，就是不敢再站起来。

还有个二货更二，这里就不指名道姓啦。他凭着在滩里野性的惯性，竟敢胆大妄为光着屁股担着炭往家里送。途经田间小路，一女子迎面走来，望而却步，两手捂眼，脸朝一边。二货也往另一边避了避，扭身朝外，一手护担，一手捂住吓人处，理直气壮地告诉女子:“我给你招护住，你只管大胆过！”好家伙，他还成了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英雄，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功臣，英勇献身、扫黑除恶的时代楷模？！

不说啦，越说越酸啦，越说越黄啦。

我思考多年，这是为什么？那年代，经济落后，思想保守。平日里，人们穿衣着装，不该露的，不敢露的，绝对不露。为什么一到河滩就是那样？我曾勤学好问，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有人说，男人下水捞炭，穿着衣服阻力大，不利索。或因家境贫寒，连一裤衩都没有。这些理由都说服不了我，我想，原始人都知道用树叶树皮遮羞，为什么现代人穿越历史，比原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说，游泳运动员，跳水运动员，不都是水里动作吗？不都穿着泳装么？人家还是挑战极限，争夺冠亚军。试想，这些运动员站在跳台上，像捞炭人一样，那成何体统？

有人说，那是黄河滩放野哩。这话有道理，我见过拉船的纤夫就是那样。反过来一想，不对，人家纤夫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啊？还有一歇后语叫:“精尻子撵狼哩——胆大不知羞。”也许，捞炭人与撵狼人一样，放野，胆大，就把羞抛到九霄云外。

最能接近说服我的理由是，特殊时间，特殊地点，特殊环境，特殊现象。就说当下，时代不同了，男的不行了，女的开露了。这是总特殊，带来了诸特殊。你看，舞台上、银屏上的特殊，女演员袒胸露乳，露胳膊露腿露肚脐。女明星走红毯、上奖台的特殊，一个比一个露，能露的尽露，不能露的也在蠢蠢欲露。炎热夏季的特殊，大街上有的女同志，就学着演员明星在露。如此说来，黄河捞炭是特殊中之特殊。公鸡下蛋，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机，欧耶，这才叫一个特别的特殊！捞炭人，那样的那样，就是那样了。

为什么要写难看的？物以稀为贵，恐怕这是人类进化后，此景这边独有，还有待专家学者探究原因。

最后说黄河捞炭的风险和危险。

黄河捞炭，撂地捉风，运回家里才算事。有人辛辛苦苦，三天五天，捞了一大堆，还没来得急转运，涨河了，冲走了，前功尽弃，哭了皇天。

黄河捞炭，还有生命危险。有人掉进深水难以回头是岸，有人被水冲走只能随波逐流，

有人深陷漏沙不能自拔，有人遇涨河隔在架滩望洋兴叹……这些人，有被救或自救的，有献出了宝贵生命的。

世上事情就是这样，利害相连，有利就有害，有害就有利。所以，历史上有人称黄河是利河，有人称黄河是害河。现在好了，人们驯服了黄河，基本上成了利河，至少可以说是利多弊少。

总的来说，黄河捞炭是黄河人喜悦的一件事情。

行啦，好看的，难看的，风险的，危险的，作者都说了。接下来，就挨读者说了。

黄河捞炭，成为历史，一去不复返。为什么话说得这么绝？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煤矿炭山管理好了，煤都改电改气了，黄河也都治理好了，滩涂也都开发好了，那样的好事不再回来了。这也是好事，而且是最大的好事！

我作此文，意在与同年等辈共享往事，还能抛砖引玉。也让我们子孙后代知道，前辈手里还经过那人那事那河滩！

2021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