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知道,什么是贵族吗 |「诗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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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诗意的人 : 嵇康
富裕起来后,如何去做一个贵族?
《松风高士图》(局部),文伯仁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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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演播:卫东
供稿:「为你读诗」诗意生活研究院
曾几何时,在我们的印象里,“贵族”一直是与腐朽、没落、剥削、自私等等联系在一起的。它是一个贬义词,以至于我们在听到它时,都一脸鄙夷。随着时代发展,我们又开始慢慢接纳它。我们想送孩子上贵族学校,接受贵族礼仪,渴望培养出一个贵族精英。但我们脑海里真的知道什么是贵族吗?我们有过这种贵族精神吗?
当要回答这些问题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人的样子。而其中面目最鲜明的一个,就是嵇康,他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贵族。
嵇康的神采令人倾倒。《晋书·嵇康传》里说,嵇康去山间采药,被砍柴的人遇见,以为是神仙下凡。而《世说新语》里记载得更详细,说他“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像吹过松林的风一样潇洒,清高,凉爽,从容。朋友山涛则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嵇康的为人,像悬崖的孤松一样傲然独立;他如果喝醉了,躺下来,就好像高大的玉山将要倾倒。一般人喝醉酒,除了用一团烂泥来形容,怕是再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而嵇康即使醉了,也自有别样风骨。
嵇康在一首诗里写道: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眄生姿。
繁弱和忘归,是优质的弓和箭的名字。一个人骑着骏马,穿着明丽的衣服,左手执弓,右手拿箭,风驰电掣而来,又电闪雷鸣而去,留给我们一个雄姿英发的背影。我宁愿认为,这是嵇康的自画像。
尤其难得的是,嵇康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不对自己进行多余的打扮,他更看重自己内在的精神修养和文化品位。
嵇康所在的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政权更迭最频繁、政治最黑暗的时代之一。人们突然发现,除了生死之外,过去一直恪守的道德、气节、操守都可以拿来变卖,换成权力、官位、金钱,以及种种和利益相关的事物。于是,时代变了,人也跟着变,但嵇康仍坚守着自己的完整和高贵。
他在《赠兄秀才从军》第十四首里写道: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嵇康发现,自己找不到朋友。嵇康早年丧父,是在哥哥嵇喜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因此他对哥哥也充满信任、依赖和爱戴。如今,嵇喜被地方政府作为人才选拔,要去从军了。而哥哥的离开,无疑会加剧嵇康的孤独。那么,如何化解这种孤独呢?“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在环境优美的地方休息喂马,在水边平坦的地方射箭,在长长的河边垂钓,一边目送鸿雁远去,一边随手拨动古老的琴音。这是嵇康高洁的志趣,可他依然孤独。
其实,以嵇康的名望和学识,想和他做朋友的人数不胜数。但嵇康觉得很多人不值得认识,更不值得交往,他通过一次决绝的行动,来定义自己心目中理想朋友的人格。
他有一个朋友叫山涛,担任吏部郎,后来不干了。他觉得嵇康才华出众,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真心诚意地向朝廷举荐来代替自己。这要是换了别人,感激还来不及,而嵇康却十分愤怒和失望。他认为最好的朋友不了解自己,他是一个不愿意和当局合作的人,是不可能做官的。所以他写了一篇长长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不仅回绝了山涛的善意,还与他绝交,这使得山涛很尴尬。
而嵇康的择友观,也让另一个大人物望而却步,那个人就是钟会。
钟会出身高贵,来自颍川钟氏。父亲钟繇不仅是曹魏时期的开国元勋,而且书法造诣很深,被后世尊为“楷书鼻祖”。而钟会自己也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但他更渴望嵇康的赏识。
最初,钟会有些胆怯,他觉得自己的才华比不上嵇康。但等到成为司马家族的大红人以后,他觉得时机到了,嵇康应该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于是某一天,在众多随从的簇拥下,钟会一行浩浩荡荡去见嵇康。他以为会有一次热情的接待,不曾想却遭到了冷遇。嵇康旁若无人、挥汗如雨地打铁,无视眼前的钟会。在长时间的沉默里,只听见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许久之后,钟会忍不住了,转身离去。嵇康突然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冷冷地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就是钟会和嵇康一生仅仅交谈的两句话,而此时的钟会,已经把自己的崇拜深深地埋葬,只剩刻骨的仇恨了。
所以,要成为嵇康的朋友很难。这不是金钱、地位、权力可以解决的问题,而是需要彼此价值观上的认同,思想上的高度一致。而一旦被嵇康视为朋友,就一定会得到他最无私的帮助,甚至以生命作为代价。
有一次,嵇康朋友吕安的妻子被哥哥吕巽奸污,吕巽却来个恶人先告状,诬陷吕安不孝。这在当时是一项重罪。此时的司马氏政权在一次次用鲜血铺就篡权之路后,正大力宣传“以孝治天下”的价值观,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罪恶。“不孝”就成为反对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大罪状,轻者流放,重者杀头。就是这样的恐怖环境下,很多人即使知道吕安无辜,也噤若寒蝉,不敢作声。但嵇康挺身而出,为朋友仗义执言。钟会报复的机会来了,他趁机向司马昭大进谗言:像嵇康这样的“卧龙”负才惑众,绝不能再留在世间。
这话说到了司马昭的心坎上,司马昭所不能容忍嵇康的,是他公开表示与当局的不合作,以及对司马氏政权的无视。于是,司马昭痛下杀手,判处嵇康死刑。
这是嵇康没有想到的。现实虽然黑暗,但他从没有想过死。他熟读庄子,写过《养生论》,他知道,生命是可贵的,没有生命,就没有一切。而他更知道,即使在乱世中,仍要做到正直,不偏私,不畏难,关键时刻,敢于为他人牺牲自己。
如今,考验的时候到了。
景元三年,公元263年,洛阳的冬天很阴冷。行刑那天,却阳光明媚。道路两边站满群众,更有大批的太学生蜂拥而至。很多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嵇康走过,满是敬佩。三千太学生,曾请求朝廷刀下留人,让嵇康做他们的老师,没有得到允许。
在行刑的地方,嵇康平静地席地而坐。他看着日影,知道距行刑还有片刻时光。他看见人群中的哥哥嵇喜,他也来送别了,还带着自己平日喜爱的瑶琴。于是,嵇康招呼哥哥上前,让他取琴给自己。他弹奏起一支曲子,这就是《广陵散》。
琴声慨烈激昂,时而又深沉低回,这是嵇康的精神世界吗?这声音,好像吹下松林的风吗?这是将要倒下的玉山吗?还是在悬崖边孤傲而立的松树?
行刑的时候到了,琴声停止。嵇康抚琴长叹:“《广陵散》,从今要成绝响了!”说完,从容就刑。离开时,仅仅只有四十岁。
一个贵族走了,人间再无《广陵散》,而有关什么是贵族精神的追问并没有停止。它从古老的时代越过千年,又在叩问今天的我们。
嵇康也许用他自己的死,做出了确认和回答:所谓贵族精神的核心,就是干净地活着,有尊严地死去。
撰文 | 湘人彭二
校对 | 西格玛
山丘 李宗盛 - 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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