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用彤:为何被称为钝儒?
(汤用彤)
“素位而行,随适而安”
汤用彤、吴宓,再加上陈寅恪,是历史上有名的哈佛三杰。三人均为近代的大家,在哈佛大学留学时,互相交流,成为至交。在认识陈寅恪之前,汤用彤是吴宓最钦佩的知交,认为:“锡予喜愠不轻触发,德量汪汪,风概类黄叔度。而于事之本理,原之秘奥,独得深窥。交久益醇,令人心醉,故最能投机”。三人中,以陈寅恪学问最为渊博,而佛学功底则以汤用彤最为深厚。为人处世方面,汤用彤基本上继承家风:“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这一家风颇合禅理。
西南联大时,汤用彤被称为汤菩萨,他的学生们还私下把他称为“和尚”。他的哲学系学生汪子嵩回忆:“三位担任院长和系主任的老师各具特色。汤用彤先生矮矮胖胖,一头极短的银发,是佛学专家;冯友兰先生留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大胡子,长袍马褂,手上包书的是一块印有太极八卦的蓝布;冯文潜先生瘦瘦小小,留着垂到脑后的灰发,很像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当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时,我们做学生的,就戏称他们是一僧、一道、一尼。”学生们戏称老师为“僧”,也可以说明汤用彤为人之随和。他的严谨的治学态度深受学生们的敬佩。他担任哲学系主任和文学院长时,教学以外,只管两件大事:一是聘教授,一是指导学生选课,除此之外则实行“无为而治”的方针,身教大于言教,事事淡然处之,不争名不争利,无派别之见,倡严谨学风,文学院与哲学系在他的带领下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钱穆与汤用彤是知心朋友,对汤用彤的评价是:“锡予之奉长慈幼,家庭雍睦,饮食起居,进退作息,固俨然一钝儒之典型。”“一团和气,读其书不易知其人,交其人亦难知其学,斯诚柳下惠之流矣。”汤一介则回忆:“我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除了因出版《隋唐佛教史稿》问题责骂过我一次,我不记得他还因别的事责骂过我,而对我和他的其他孩子更是没有打过。”
汤一介还提到了两件事:“1946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北京东厂胡同一号成立了一个'驻北平办事处’,傅斯年请我父亲兼任办事处主任,并每月送薪金若干,用彤先生全数退回说:'我已在北大拿钱,不能再拿一份。’而他对办事处的日常事务很少过问,由秘书处理。”“1942年,当时的教育部授予我父亲那本《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最高奖,他得到这消息后,很不高兴,对朋友们说:'多少年来一向是我给学生打分数,我要谁给我的书评奖。’”这既反映出汤用彤对自己学问的自信力,又体现了这位大儒对金钱名利的“钝”。
毫无自我炫耀之表现
汤用彤治学极严格,轻易不下笔。“即使写一些短篇书评,指出有些日本著名学者著作中的疏漏,也是摆事实讲道理,毫无自我炫耀的表现,使人心悦诚服。”他用15年的时间写成了《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出版时仍觉“不惬私意”,“现于魏晋学问,又有所知,更觉前作之不足”。最后是迫于“世事悠久,今日不出版,恐永无出版之日”,这才使得此书于1938年公开面世。此书问世半个多世纪后,季羡林评价:“一直到现在,研究中国佛教史的中外学者,哪一个也不能不向这部书学习,向这一部书讨教。此书规模之恢弘,结构之谨严,材料之丰富,考证之精确,问题提出之深刻,剖析解释周密,实在可为中外学者们的楷模。”
对于学问,汤用彤即便在平日里也绝不轻易开口。邓艾民曾问汤用彤:“陶渊明的诗体现自然与名教合一,浑然天成,但说他'孤明先发’,似不完全切合历史情况。”汤用彤对此仅微微一笑,不愿多作评论。有段时间,汤用彤、钱穆、熊十力、蒙文通四人经常聚在一起。相聚时,熊十力与蒙文通经常就佛学问题互相驳难,不可开交。而汤用彤当时正在大学哲学系教中国哲学史,“应最为专家,顾独默不语”。 1939年,钱穆写完《国史大纲》后,汤用彤建议他旁治佛学,或者改读英文,多窥西籍。钱穆请汤用彤为自己选购图书,汤用彤只为其选择了三本。钱穆觉得太少了,嘱咐汤用彤再多购买。而汤用彤则说:“以一年精力,读此三书足矣。”竟不许钱穆多买书。
返回头来,我们再来了解汤一介一生唯一一次被父亲责骂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1957年的春天。一天,中华书局的编辑找到汤一介,讨论是否可以将汤用彤的《隋唐佛教史稿》整理出版。汤一介觉得父亲的身体不好,如果能早出版也好,于是对编辑说:“这当然是好事,但我不能做主,得问我父亲,看看他的意思再说。”于是,中华书局的编辑就找汤用彤,说汤一介同意出版《隋唐佛教史稿》。等编辑离开以后,汤用彤非常严肃地责问汤一介:“谁让你来代表我说可以出版《隋唐佛教史稿》的。这样的事你不能管。”汤一介不知如何是好,没敢申辩。此后,汤一介专门给中华书局的编辑写了一封信,请他向汤用彤解释。知道真实情况后,汤用彤的气消了。
按照汤一介的介绍:“父亲生前一直没有考虑出版《隋唐佛教史稿》,这是因为他认为这只是一个初稿,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进一步研究。”如此严谨的治学作风,非一般人所能达到,是非常令人钦佩和值得学习的。
(汤用彤与家人在一起)
“软弱”与“沉潜”
汤用彤当然不是完人。尤其在建国后,他未能像老友陈寅恪、吴宓那样以生命捍卫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这也称得上是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的缺陷。而像梁漱溟、陈寅恪那样的知识分子在中国实在是少之又少。对此,我们应结合当时的大环境做客观的分析。
胡适与汤用彤是长期的同事,彼此信任。早在1928年,他们就开始通信并保持良好的关系。1930年,汤用彤应时为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胡适邀请,出任哲学系教授,从此再未离开北大。1946年,胡适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汤用彤为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有事外出时常托汤用彤代管北大事务。1947年,汤用彤前往美国讲学。1948年,汤用彤怀着爱国之心谢绝了哥伦比亚大学的邀请,于9月返回北京大学。当北平解放战役打响时,胡适乘飞机南下,他也邀请汤用彤南下,但这一次,汤用彤谢绝了,从此二人再未见面。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2月,汤用彤被委任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北京大学校长(当时称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直至1951年9月。北大校务委员会是一个新旧交替的临时机构,但汤用彤以一贯的温和融通的作风,使各方面都能接受。1952年以后,汤用彤被委任为分管财务、基建的副校长,并出任中国科学院历史考古委员会专门委员。他依然低调行事,即便对当时的院系调整有意见,讲话时也只是点到为止。例如,1953年11月教育部综合大学会议上,他说:“北大哲学系集中了全国六个系的教师,但没有考虑如何发挥那些人的作用,只是把他们放在一个地方就算了。”可以说,这已是汤用彤颇为大胆的发言了。在新的政治风气中,汤用彤变得更加谨慎了。然而,他还是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当中。1954年,批判胡适思想的运动声势浩大地展开,汤用彤深感其中的厉害,害怕牵涉到自己,检查思想时也批判过胡适。一天,汤用彤出席由人民日报社主办的胡适批判会,会场中火药味很强,汤用彤十分紧张,先是碰翻了桌上的酒,接着又进行了激烈的发言,回家以后即患脑溢血,昏迷数月。汤用彤此时已预感到政治运动的残酷,一向谨慎的他受不了这种打击。1955年、1956年,汤用彤一直在与病魔抗争,即便身体有所康复,他也很少在公众场合出现,这样倒使他有幸躲开了“反右”、“反右倾”等运动。
汤用彤的晚年依然钟情于学术研究。1956年病情有所好转后,他为哲学系研究生和年轻教师讲“印度佛教”。1961年初,汤用彤应《新建设》杂志约稿开始写一些“札记”,其实就是他的读书笔记。他还写了两篇关于印度医学、佛书音义的文章。1963年,汤用彤的著作《魏晋玄学论稿》在中华书局再版,《佛教史》第二次印刷。同年夏,汤用彤招中国佛学史研究生。1964年5月1日,汤用彤脑病复发,辞别人世,终年72岁。
汤一介所写《汤用彤先生的治学态度》,文末有这样的思考:“八十年代我常到国外,许多学术界的朋友问我:'为什么大陆学者们能接受思想改造,而且在十分恶劣的情况下,还教书和研究?’这个问题确实很难说清,原因也很复杂,但我想,可能是由于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爱国情结’,这种'情结’使他们可以忍受一切苦难;加之从历史传统看,中国知识分子能'以德抗位’的毕竟是少数,而'愚忠’的则是不在少数。在这种情况下,知识分子往往只能受治于上,而缺乏独立的自我意识。特别是,当时的当政者发动群众用教条式的主义来批判知识分子,在这种'专政’的压力下,本来就软弱的中国知识分子又背负着一种'负疚’感,或者'真心’,或者'假意’,或者'半真半假’地接受'思想改造’了。大家得了解'专政’的严酷性,多少知识分子因为不知道'专政’的厉害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中国大陆知识分子无疑应检查自身的软弱,但所谓'专政’对中华民族精神的摧毁不是更应彻底铲除吗?中国知识分子必须加强自我的独立意识,坚持自由思想、自由创造,这样中国学术文化才可以得到真正的繁荣,中华民族的复兴才真有可能。”
(以上文字,出自笔者所著《文化人的“死”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