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仙翁”潘荣生：解放前的游击队员，解放后的全国优秀教师
“一手仙翁”潘荣生：解放前的游击队员，解放后的全国优秀教师
司马狂/文
假如你一出生，就有一只手和一只脚是残疾的，你会怎么度过你的一生？这个问题，我想很多人都没有办法去回答，因为那实在太残忍！我们今天要写的主人翁，恰恰就是出生没多久，就落下残疾。他的名字叫做——潘荣生，徽州歙县小洲乡（现并入小川乡）西川村光芒坞人氏。解放前，他加入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为歙县解放立下汗马功劳；解放后，他拖着残缺的身躯，不花政府一分钱，带领学生自己动手制作出各式教具，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
（老年潘荣生）
①求学篇
1921年，歙县水南光芒坞潘贵堂家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看着这瘦弱的孩子，李氏夫人眼中满是爱怜，这是她和潘贵堂的第二个儿子。以贩卖猪仔为生的潘贵堂，家境虽不殷实，但在乱世之中，尚能勉强养活一家子。前后生养了六个孩子，最终存活下来的，却仅有三个。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按照潘家“富贵荣华”的行辈字，取名潘荣生。我们通过潘荣生留下的照片，可以想象，当初这个刚生下来的孩子，应当是很漂亮的。奈何，老天爷似乎也在嫉妒这个孩子，在潘荣生六个月的时候，一场大病降临。初时，家人不以为意，胡乱请乡间医生给看了看。直至后来，病情转重，造成潘荣生左手右脚偏瘫变形，悔之晚矣。
（年轻时候的潘荣生）
徽人有“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习俗。别看光芒坞村子不大，还处于皖南丛山隐逸之中，潘氏族人也有自家的私塾，教授子嗣读书识字。潘贵堂很早就将长子潘荣浚送入私塾就读，身有残疾的潘荣生亦步亦趋的跟着兄长去学堂，悄悄躲在阴沟背后听族叔公潘富村讲解三字经。这样的日子，潘荣生过得颇为惬意，那苦涩难懂的经书，在他听来宛若妙音。直到有一天，潘富村让大哥荣浚背诵课文，大哥磕磕绊绊，不能流利背诵。躲在阴沟背后的潘荣生，眼见着富村叔公脸色由晴转阴，那把令孩子们闻风丧胆的戒尺，已然准备好。荣生顿感大事不妙，情急之下，推门而入，硬是一字不差的替兄长背完全文。老学究潘富村惊骇无比，看着这个还没有课桌高的小残疾，许久不曾言语。当晚，潘富村亲登潘贵堂的家门，要将荣生收为弟子，亲授其文化知识。翌日一早，潘贵堂叫过潘荣生，递给他一个旧衣物改成的书包，送他入学堂，正式读书。
（年轻时候的潘荣生）
许是自知身有残疾，不努力读书，将来难以立足。入了光芒坞私塾的潘荣生，学习特别刻苦，不到两年的时间，俨然是这群孩子中的佼佼者。荣生家住桥亭山的外祖父李春藻，是前清秀才，满腹经纶。看着小外孙如此有才情，二话不说，将潘荣生接到桥亭山，亲自教导。自光芒坞，到桥亭山，前后将近五年的时间，潘荣生一身国学功底打得异常扎实。此时，大洲源有一新式学堂，老家是水南郑家庄的校长郑怀恩，毕业于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因同潘贵堂有旧，早就听闻潘荣生的事迹，于是欣然接收潘荣生前往大洲源学校就读。为了相互有个照应，潘家遣潘荣浚、潘荣生、潘荣靖（同族兄弟）三兄弟一同前往。
（民国大洲源学校校徽）
彼时的大洲源学校，在郑怀恩校长的引领下，所教授者皆为新学。潘荣生在此间所学，裨益颇多，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潘荣生逐渐接受进步思想，为日后成为游击队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大洲源学校，潘荣生还有一位老师，是赫赫有名的书画大家——吴皖生。潘荣生一世为人，最是讲究尊师重教，郑怀恩百年诞辰的时候，是他亲自操办的，甚至还联系上郑怀恩远在美国的得意门生，第一个登上南极的中国人张逢铿。据潘荣生的长子潘华回忆，每逢春节，父亲总是会带着他，跋山涉水，前往岔口给恩师吴皖生拜年。那时候条件差，潘荣生总是拎上自己家做的油撸粉馃作为拜年礼物，原因就是因为老师喜好这一口。
（吴皖生晚年送潘荣生的字画）
时光荏苒，潘荣生很快从大洲源学校毕业。此时，全面抗战已经爆发，原本在芜湖办学的安徽私立芜关中学，被迫内迁至歙县西溪南（今属徽州区），在西溪南吴氏宗祠内复校。潘荣生在郑怀恩老师的举荐下，顺利考入芜关中学，开始自己的中学生涯。这所芜关中学，可以说汇聚了当时徽州地区诸多的贤达。校长是汪采白三弟汪嵩祝先生，老师有民国歙县志编撰者鲍幼文，书画家汪龢友（字可群），程颖之、邹功鼎、舒天汉等等，潘荣生始终保留着当年芜关中学的毕业照。这些人个个都是爱国的进步人士，原本就已经有了进步思想萌芽的潘荣生，经历这个阶段学习，更是迅速成长为一个进步青年。
（潘荣生芜关中学毕业照）
②就业和游击篇
1944年，潘荣生以皖南地区统考第十的成绩，顺利完成中学学业。毕业后，在父亲亲眷故旧的引荐下，前往展利村下属的三茶源任教。在潘荣生去之前，三茶源空有校舍，却无能够胜任新式教学的老师，可以说潘荣生的到来，使得整个三茶源开始有了新式教育。当时，三茶源有一位饱读孔孟之学的塾师，名曰汪讓良。其人国学功底深厚，却对数理化一窍不通，欣闻潘荣生至此，特地前来学习自然科学的知识。至此，刚毕业的潘荣生，正式成为“潘老师”。
（潘荣生自己对初入社会的回忆）
在三茶源任教一年后，潘荣生受时任临川学校校长李贡云之邀，赴临川学校下属的桥川（既桥亭山）第一分校，出任教导主任。年幼时，潘荣生在桥亭山随外祖父研习经史子集。成年后，潘荣生重返桥亭山，反哺桥亭山，教授李氏子嗣新式文化。在桥亭山的三年半，潘荣生教出一位得意门生，那就是日后蜚声海内外的一代中医大师李济仁。潘与李的师生情，就此结下，时日愈久，愈发浓郁。李济仁盛赞潘荣生是“尊师重教”之典范。在潘华家中，至今存着李济仁与潘荣生的往来书信，以及李济仁赠送给恩师的自己出版的书籍。后期，潘荣生自学中医的时候，反过来向李济仁请教颇多，这是后话。
（李济仁送给潘荣生的签名书）
时间的轮盘转到1947年底，此时的蒋家王朝已是摇摇欲坠，革命的烽火遍及全中国。参与过皖南事变后新四军皖南游击队第一战的王必达同志，化名马达，男扮女装，躲过国民党军警的盘查，进入歙县水南，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游击战。在此期间，潘荣生经常与洪光、周振声、洪天宇、洪木春等进步青年接触，并表现出昂扬的战斗热情。次年，潘荣生化名潘社雷（这名字大概有愿做社会主义一颗雷的意思）正式成为马部（老马的部队）游击队的一员。
（图中者为化名马达的王必达）
加入游击队的潘荣生，速度成长，很快就担任了西山上农会的主任。加上他识文断字，本身就在百姓中有些威望，乡人们对他说的言论很是信服，于是潘荣生也就自然成了游击队的宣传员。更令我们钦佩的是，身有残疾的潘荣生，恰恰利用自己身体的不健全，将情报藏匿在自己竹子做的手杖之中，成为游击队的交通联络员，负责重要信件的传递。村子里的屠夫吴德盛时常与潘荣生搭档送信，两人一文一武，正好相互帮衬。从城里到街源，再到大洲源，到处都留下了潘荣生一深一浅的足迹。原本就身有残疾的潘荣生，在这光辉的战斗岁月中，完好的右手亦受了重伤，此后一生，除了写字之类的轻便事，再也无法使上力量……
（当年游击战时候的资料原件）
晚年的潘荣生，每每忆起这段峥嵘岁月，总是感慨万千。改开以后，为了落实战友们的游击队员身份问题，他四处奔波，足迹几乎踏遍皖南所有区县的角角落落。趁着自己记性还好，腿脚还能走动，潘荣生把寻访得到的战友们的资料，在冯顺生老师的帮助下，编写成《战友回忆录》。随着战友们纷纷老去，潘荣生为祭奠众人，也是发自肺腑的感谢人民政府，自筹资金，刻了一块石碑，上书“人民政府好”五个大字。如今，那石碑被立在村头的桥边，乡里也把水南马部游击队的简介誊写在墙壁上。潘老安息，后人没有忘却你们为建立新中国立下的汗马功劳。
（立好的“人民政府好”石碑）
③全国优秀教师篇
解放后，潘荣生没有因为自己的战功而要求政府给予特殊照顾。放下枪，重拾教鞭，潘荣生又回去做自己的乡村老师。初时在歙遂休行政区苏川战区学校，这是解放前为了提高农民文化素质而创办的学校，潘荣生从1949年3月到1950年8月都在此任教，1950年转去临川中心学校。解放伊始，我国的乡村教育亟需大量专业人才，于是在水南乡间人尽皆知的潘荣生老师被推荐到徽州师范，进行系统而专业的学习。徽州师范为期一年的短期培训，使得潘荣生大开眼界，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教学体系和教学方法。
（潘荣生在徽师短期班的毕业证书）
徽师毕业后，潘荣生被分配去了小川完小，6年半的时间里，从班主任到教导主任，潘荣生一心扑在教学工作中。这期间，面对一穷二白的乡村学校，面对一群渴望知识的乡村儿郎。潘荣生不向组织要一分钱，自己动手，利用废弃物，制作教学所用的教具和实验用品。孩子们在潘老师的带领下，敢想敢做，纷纷参与实践当中，一时间小川完小引领歙县乡村教育之先河，各地教师纷纷前来向潘荣生请教和学习。笔者行文的时候，草草三两言语而已。可诸君仔细琢磨琢磨，潘荣生仅有一手一脚是完好的，自己动手制作教具，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似我辈，手脚健全尚且不能完成的巧活，潘荣生凭借着自己顽强的毅力，不仅完成，而且做得比一般人强太多。
（潘荣生当时得到的奖章）
1956年，潘荣生因为在自己动手制作教具方面的特殊成就，以及教学质量的上乘，被评选为全国优秀教师！在北京召开的表彰大会上，潘荣生受到周恩来、邓小平的接见。去北京之前，在合肥，潘荣生做了《我是怎样克服困难以一只手去制作教具的》专题报告，当时在场所有人一起起立鼓掌，掌声经久不息。潘荣生制作的发电机、照相机、望远镜、放大镜等教学用具，被送往苏联、民主德国等国进行交流展览。可惜，文革中潘荣生亲手制作的教具大多被付之一炬，如今在潘家还存有当年潘荣生指导的学生制作的刺绣等物，透过仅存的那些遗物，我们能够畅想当年潘荣生的不容易。
载誉归来的潘荣生，没有飘飘然，依旧坚守在三尺讲台之上，做着教书匠。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看着潘荣生如此显赫的成就总有人心怀不满，加上潘荣生又是一个正义感十足的人，总是替普通百姓将遭遇到的不公书写成文，不免得罪了很多人。1958年，潘荣生被打成右派，这是他第一次被打倒。错划成右派的潘荣生，先后在炼钢厂、农场、血防队、苗场劳动。一直到1961年才恢复工作，此后五年半先后辗转太平源、里汰、舍基任教。奈何1966年文革甫一爆发，潘荣生第二次被打倒。沉寂三年后，被小洲公社曙光民小聘请为民办教师。可在那个动荡的岁月，又如何会让潘荣生消停呢？在曙光民小任教不到三年，第三次被打倒，这次就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的彻底结束。二十年间，本应当是潘荣生最为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前后三次被打倒。三起三落，看尽人生百态。殊为难得的是，在第三次被打倒的时候，赋闲在家务农的潘荣生，时不时还会被拉出去批斗，却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自学中草药知识。其后几十年间，潘老师会用中草药治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遇上头疼脑热的总是会来寻潘荣生。潘荣生总是会竭尽所能的为乡亲们治疗，从来都是分文不取。乡人有感潘荣生的恩情，加之其当过先生的缘故，在水南，皆称呼他为“一手仙”。后来，年老的潘荣生留着雪白的胡须，手里的拐杖上总悬着一个葫芦，那神情貌似得道成仙的仙翁。一位自广东远来的客人，在和老爷子聊完天之后，返回广东，特地寄来一幅字，上面写的就是“仙翁”二字。于是，在水南一带，“一手仙翁”潘荣生的名声越传越远，越传越久……
（后排左一为潘荣生）
④多舛命运篇
潘荣生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是在20岁左右娶的，姓钱，蜈蚣岭人士，名曰招娣。前后为潘荣生生有一儿一女，可惜早夭。后，钱氏亦因病生故。可叹潘荣生，幼年便有残疾，长至弱冠，又成为鳏夫。人到中年，双亲尽失，再无所依。前后三次被打倒，事业遭受重创。1952年，续弦方氏，名曰茶花，来鼓石人，夫妇二人相濡以沫，携手半世。不曾想，1993年方氏夫人先行散手人寰。此后一十二年，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幸运的是长媳吴杏娟十余载事孝如一。
（潘荣生和方茶花的合影）
同方茶花结婚后，收养邻村姚凤珠。次年长女潘芳红降世，当时取名，就是源自歌颂毛主席的那首《东方红》，潘荣生在家，便称呼女儿为东方红，却没想到，这个满怀对领袖崇敬之情的称呼，竟然成为文革期间，潘荣生的罪状之一。后又得一女，早夭。1966年，年过不惑，得子潘华。不料，潘荣生尚且沉浸在后续有人的喜悦中，次年一场莫名的大火，烧掉整个光芒坞，潘荣生家也不能幸免，前半生的积蓄，顿时化为泡影。光芒坞人在潘荣生独自前往县城汇报灾情的感召下，开展坚强的自救，废墟上重建村庄。百废待兴中，年届五旬的潘荣生，再得一子，名曰潘杰。潘荣生一生脱光衣服痛快洗澡，仅有两次，一是获得全国优秀教师在合肥开会期间，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的。第二次便是病重期间，二子潘杰接父亲至歙县新房，给他洗的澡……
（潘、方夫妇晚年合影）
命运多舛这个词，之前我只是知晓它的含义，听完潘荣生的生平，才知晓它是多么的残酷。设身而想，若我遭逢如此多的不幸，我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愤世嫉俗或许是我的必然！但潘荣生老师一生始终不曾有任何的怨念，始终坚信共产党的指引。政府拨款给他修缮自家房屋，他也把钱舍出来，买材料让村子里的人们一起修缮房屋。潘老师交往者，多为乡贤，往来无白丁，每一个莅临他家的人，他都会让人留下几个字。翻看着他生前给自己写的生平，查阅着友人给他留下的墨宝，一阵心酸，一阵钦佩，这才是扎根乡土的老师最令人敬仰的地方。
（潘荣生生前一直戴的军帽）
⑤结语
得闻潘荣生的事迹，还是源自我写苏木坦的文章，结识了潘华。其间，潘华数次邀我至其家中，要给我详细说说潘荣生的故事。奈何，每次都被周遭的琐事所扰，始终未曾谋面。今年，恰逢潘荣生诞辰100年（按照徽州乡间虚岁算法），想着再不写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于是便在国庆节前往潘华府上叨扰一番。
潘华悉数将父亲的遗物搬出来，一样一样的讲给我听，每每讲到动情处，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中便充盈着晶莹之物。是啊，这样一个命运坎坷的乡野文人，在外人看来，或许不值一提。但在儿子的心目中，他却是如此的伟岸！潘荣生一生育人无数，桃李遍地，但他的学生应该都年岁偏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这篇文章。不知道这些潘老师曾经的学生，会否在某个时刻念及这位“一手仙”。潘荣生晚年为游击战友的待遇和当地游击区一事，不停奔波，相信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志们，相遇的时候，潘荣生应当是可以硬气的说一声，战友好的吧……
（整理父亲遗物的潘华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