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顶级国宝同行 · 国家博物馆篇 · 帝国时代 四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五代十国的军阀割据终于被又一个军阀结束了。
在这个混乱的时期,中华文明再次表现出多元一体的特性。几十年间,东亚大陆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分裂成不同的政治实体,但只要每个以省或数省为疆域的政治实体,实现了疆域内的稳定,本地区的经济生产、人口社会和文化就能得到迅速恢复。因此,占据中原的北周和陈桥兵变后的北宋,才能积蓄起再一次统一的经济和军事力量。
宋 · 钧窑玫瑰紫釉花盆
同时,各个政治实体只是政治上的分裂,在文化上仍然是一体的中华文明,各地的分裂只是因为暂时缺少一个强有力的统一力量。也正因此,当北宋兴起后,东亚大陆就顺理成章地又一次统一了。
于是,被神仙都看好的赵匡胤,开创了一个由才子佳人们描绘的既豪放又婉约的新帝国,开始了一场天青色的如梦如幻的汴京风华。

北宋 · 汝窑洗

此时,也是东亚帝国文明的关键时刻,历史貌似给大宋朝准备了一手好牌。
在经济上,经过隋唐对南方的开拓和五代时南唐、吴越在江南的经营,东亚大陆已经整体上得到了充分开发,江南在经济上已经超越中原,帝国的富足得到更大保证,汴梁等超大型城市陆续兴起。
宋 · 木雕观音像
技术和手工业发展上,中国古代四大发明此时已经全部出现,铁矿开采和冶铁生产能力远远超过了盛唐。瓷器在成为主要出口产品的同时,在艺术上也达到空前的高峰。富足的经济和繁荣的城市,使得商品经济得到极大发展,刺激文化艺术和手工技术出现了新的高潮。
宋 · 定窑白釉划花莲瓣纹碗
但同时,根深蒂固的农业文明也对商品经济进行了自发性的抵制。程朱理学开始兴起,政治走向上也趋于保守,皇权严格推行轻武重文,庙堂上则充斥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无原则党争。
南宋 · 官窑粉青釉三足炉
中国帝制也得到进一步发展,无论官僚体制、民间舆论还是宗教信仰,都不能对皇帝形成制约,于是皇权表现出肆无忌惮的任性,花石纲成了天下人的梦魇。
后来的南宋朝廷,即使出于经济上的压力,不情不愿地默许了海上贸易,但也只是政治上的权宜之计,收入上还得让官家挣到大头,因此即使掌握了先进的航海技术,仍然无法开启中国的大航海时代和促进帝国文明的新生。
南宋 · 海船模型
此外,宋代之前,中原文明面对的都是乌合之众般的游牧民族,无论是匈奴、柔然还是突厥,只要中原王朝有耐心和决心,很容易就能把他们打没了。但唐后期和五代以后,东北地区的契丹和女真,西北地区的西夏迅速崛起。
西夏 · 绿釉鸱吻
与以往的草原民族不同,这些新兴民族都已经进化到半农业半游牧文明,在保持游牧民族战力的同时,还掌握了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后来更快速地成为拥有完整手工业体系的国家,其创造能力已经不差于中原。
辽 · 佛宫寺释迦塔(应县木塔)模型
甚至这些马背民族还创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从而让自己既能马上打天下,也能马下治天下了。因此,中原农业王朝面临着汉唐未曾遇到的空前压力,即使拥有燕云十六州,在军事上仍然会处于被动,何况宋朝的中心任务是防范内部的改朝换代。这种内敛的政治心态,正反映出中原文明趋向保守,中国古代文明开始了下行。
西夏 · 《吉祥遍至口和(合)本续》
不过,就在中原王朝屡败屡战甚至丢掉中原时,军事上占尽优势的北方蛮族们,却纷纷拜倒在中华文明面前。原因很简单,当时东亚大陆,乃至整个世界,还没有比中华文明更先进的文明体系,战场上胜利的民族,在看不见的文化上却被征服了。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并不在中原的契丹和辽,因为占据了与西方交通的主要通道,被遥远的西方称为中国,而且契丹族自己也很乐意接受这个称号。
辽 · 鎏金鹿纹银鸡冠壶
有一年苏东坡的弟弟苏辙被派到辽国出使,结果是受到大辽上上下下天皇巨星般的礼遇,因为这是大文豪的弟弟啊,何况他本人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啊。热泪盈眶的契丹贵族们,拿着自己写的诗词,把驿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只为让苏辙改改自己的稿子。
宋 · 宋刻本《诗集传》散页
同样,灭亡了北宋的女真人也没能躲过中国化的命运,他们直接搬到了中原,将原来北宋的汴京建成自己的都城,于是一批批生在中原长在中原的女真后浪们,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中国人。

金 · 吹箫、击节陶俑

因此,经过一百多年的混乱,东亚大陆又从异族入侵恢复回了政治分裂而文化认同的局面,契丹人已经成为了汉人,南宋与金虽然仍不共戴天,但淮河和大散关两边的人民已经恢复了自己的生活。如果这种局面维持,将是又一个南北朝时代。
元 · 双凤麒麟石雕
但就在这时,因为东西方原有的主要政治力量都出现衰退,在欧亚大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于是本来不可能有机会的蒙古高原民族突然崛起了,他们坚忍而勇猛,朴素而狡猾,在一代天骄的领导下,利用东西方势力同时衰落和速射热兵器没有成熟的历史空档,骑着蒙古马吃着牛肉干,建立起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打通欧亚大陆的国家。
元 · “至元通行宝钞”青铜版
已经步入文明衰退的南宋,和千方百计变成中原文明的金,都最终被吞入庞大的蒙古帝国。不过,忐忑不安的中原文明很快就发现,蒙古统治者更善于统治地广人稀的中亚或是文化还不发达的罗斯,对于地形复杂和人口众多的东亚大陆,内心是充满了敬畏,因此元政府才会用三年时间劝说文天祥与自己合作,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归顺。
元 · 龙泉窑青釉缠枝牡丹纹瓶
而且蒙古很快就发生了分裂,名义上的宗主只能以大元的名义呆在东亚大陆。因此,蒙古族的统治无法抵达基层,更谈不上改变中原文化,甚至很多地方都是汉族人掌权,因此才会有很多汉族豪强摇身一变就成了起义军领袖。
于是,元朝在努力保持自己蒙古本色的同时,只能与中原文明进行深度合作。后来发生的反元战争,其实更应被视作帝国暴政的结果,与秦末和隋末没有本质区别,虽然起义军打着民族战争的旗号,但当朱元璋与陈友谅和张士诚大打出手时,已然是一场争权的内战。
元 · 釉里红人俑
也因此,在元初和元末战乱之间的短短几十年里,中原文明得到迅速恢复,以蒙元的名义继续创造出灿烂的文明成果,而且汉民族和中原文明也从蒙古人那里学到很多,既为中原文明注入了新的力量,也促使以后蒙古融入了中华文明。

元 · 铜壶滴漏

不再看天上太阳透过云彩的光

不再找约定了的天堂

不再叹你说过的人间世事无常

借不到的三寸日光

凤阳的朱皇帝实现了中国历史中仅有的两次北伐胜利中的一次,带领汉民族恢复了对帝国的统治,开创了大明朝,也开创了中国帝国时代的最后一个单元。
明 · 万历年青花穿花龙纹梅瓶
这位对饥饿有着刻骨记忆的皇帝,满脑子都是小农主义情绪,但他所选择的封闭僵化的立国之策,从根本上还是因为中国的帝国文明已经穷途末路,而且已经感觉到来自大海的威胁,只能通过自我封闭来躲避前全球化的竞争,所以大明朝能涌现出如此多的奇芭皇帝都是自然而然的了。
明 · 《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
也因此,无论与汉唐的政治开放,还是与宋元的经济自由相比,朱明的帝国时代都全面倒退,只知道把一切财富和权力都集中到皇帝一人手中,为此还天才地开创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特务政治,用锦衣卫监视民众,用东厂监视锦衣卫,太监这个原来内廷的一个职位名称,开始成为非常耀眼的称号。
明 · 锦衣卫木印
于是,在一个宣扬以礼教治国、将圣人教诲作为读书人唯一题库的时代,却从始至终充满了虚伪与卑鄙。好在除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总有追求光明的人在,也正是因为他们,大明朝才奇迹般地延续了276年。
似乎大明时代只流传下这一首诗: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明 · 永乐年白釉暗花缠枝莲纹梅瓶
从宋代起的海上贸易,再经元代与西方的人员技术交流,中国积累了丰富的造船和航海技术,因此能够拉出一支庞大的舰队,从东亚大陆的东端,越过南海和印度洋,一直航行到非洲大陆的西部。
但在昙花一现的七次远航后,大明朝承受不起不以营利为目标的远航的经济负担和对外贸易对国内秩序的冲击,于是中国的海洋文明就结束了,重新修起了长城,把长城之外的地方都放弃了,嘉峪关门闭了,海船都锁了。
明 · 宣德年郑和铸铜钟
大明闭关锁国很快造成一个直接后果,大批失去生路的沿海商人和渔民,只得成立起武装走私集团,雇佣了一些日本武士,形成困扰大明朝的倭寇之患。
其实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所谓倭寇是由中国人领导,以中国人为主,还受到广大沿海中国人民支持。所以,无论戚继光怎么打也打不绝,直到隆庆开关,倭寇才不再成患。
明 · “万历十年登州戚氏”军刀
这种空前的皇权加集权,保证了皇帝们的人身安全和心理安慰,保证了朱姓家族庞大到上百万人的无比奢华的享受,但也标志着帝国文明的彻底没落,中华文明全面转向低潮。
明 · 万历年孝靖太后凤冠

明朝皇帝们闹够了,于是多尔衮带领清军入关了,他在实现大清朝定鼎中原的同时,也为中国电视剧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

在武力上强劲但文明上仍是农业文明的大清国,很容易的就继承了前朝的一切,而且认为自己就是中国人。文化的威力再次显现,不管你的血缘和语言,只要接受我的文化,就是一家人。

清 · “皇帝之宝”玉印
虽然有残酷的民族压迫,但大清以游牧民族的血性,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从文化和版图上都濒于崩盘的东亚帝国,继汉唐后再一次将农业文明的统治延伸过了大漠和雪域,从根本上解决了几千年西北游牧民族对长城以南的威胁,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正式成为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
清 · 乾隆皇帝册封八世达赖喇嘛玉册
帝国的轮回再一次上演,康雍乾时期成为中国古代最后一个持续百年、没有大规模社会动乱和战争、人口持续增长的盛世,中国古代社会在政治统治、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上都达到了顶点。
清 · 雍正年斗彩海水团花纹天球瓶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轮回了,因为面对空前广阔的国土,空前众多的人口,空前繁复的官僚体系,还有空前压抑的文化,中国帝国时代的一切招数和经验都用到了极致,帝国再也无法获得新的动能。
如果大清的统治者们还跟以前中原王朝一样,只面临来自北方野蛮强力却落后的游牧民族,帝国文明还能挣扎着尽量多延续些生命。但这时,地球上的各个大陆已经因大航海和工业革命而连在一起。
清 · 乾隆年青花八吉祥纹扁壶
1799年初,大清乾隆老佛爷逝去,在这一年底,万里之外的美利坚前总统华盛顿也去逝了。这两个在同一年去逝的人,却似乎生活在了两个时代。
又过了40年,是大清朝的第三个己亥年,这个东亚帝国比40年前还要令人窒息,龚自珍在这一年写了315首杂诗,其中一首悲叹“万马齐喑究可哀”。
第二年,就是1840了。
清 · 康熙帝、乾隆帝画像
从这年起,东亚帝国和农业文明第一次面对比自己先进,而且是先进很多的外来文明冲击,因此这次冲击的结果不再是外来者又一次被同化,而是帝国文明被彻底粉碎,中华文明被迫开始在屈辱中与世界接轨。
清 · 蒸汽机车自鸣钟
大清朝从开始被动适应,到曾想主动地去弄明白,但已经腐朽不堪的帝制只能让中华文明受到新的苦难,却不能给古老的中国续入新生。
中华文明在经历几千年的王朝时代和帝国朝代后,需要进入新的时代了。
清 · 光绪年大龙邮票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时间只不过是考验,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

眼前这个少年,还是最初那张脸

面前再多艰险不退却

1840年,中国古代史结束了,不过中国的帝国时代又延续了70年,直到1911年才彻底结束,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在低潮和磨难中又一次表现出了自己的韧性。
孙中山手书
为了摆脱奴役、追求自由,中国人民表现了不屈不挠、前仆后继的勇气。
徐锡麟《致张月楼的信》(之一)
帝制彻底走到了中华文明发展的反面,中国人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崎岖坎坷而充满希望光明的复兴之路。
蔡锷《致妻潘慧英的家书》(之一)
少年中国,重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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