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生活：《瓜熟蒂落的日子》（4）

（本文发表于《后勤文艺》和《神剑》杂志）

7．副班长衣志公

随着毕业考试的结束，政治思想工作又开始满天飞了。这是每年毕业前夕的必修课。在楼道底下的宣传栏里，处处贴满了服从组织分配、到边疆海岛去建功立业的誓言。很显然，那其中也有我的一份。每当我走过宣传栏前的时候，就觉得那一份份誓言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故事。

叫我们大家吃惊的是马骥，他竟写了一份申请到边疆去工作的血书。按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他本来可以回西安市去，但他选择了西藏。也许，西藏在内陆没有去过的人的眼里，一直带有了神秘和迷人的色彩，在浓郁的宗教氛围和自然的奇观下，

隐藏着无数令人费解的谜。但那不是我们所看到的西藏。实习时我们去了遥远的千里无人的青藏线，在亲自体验了那儿汽车兵艰辛的生活后，我想谁也会在心中暗暗打上了一个节，谁会把自己一生的命运与那苍凉廖阔冰雪连绵的土地联系起来?何况我们班的余寒，已把自己年轻的生命留在了唐古拉山风口。像罂粟花一样，美丽的东西有时也是最危险的东西。我们队几乎每个人都向队长请求上西藏实习去，最后一部分人如愿以偿，到生命禁区中体验“三个特别”。走的时候，余寒说，那不会是宣传吧?我们说但愿不是，结果证明了真的不只是宣传。谁知道呢?一大群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到世界屋脊上撰写毕业论文，这足以引人注目。假若后来余寒不去冰川那边寻找传说中的雪莲和虫草，我相信我们的实习壮举足可以上中央台了。在那个氧气少得要命的地方我看到了余寒带了不少葡萄糖，但那些东西并没有救他的命。他在停车后兴奋地跑向唐古拉的大雪中，相机在他手中不停地晃动。这个摄影的癖好最终导致了他的悲剧。其实按照我们实习所在的部队规定，在那最高的又有狂风大雪的地带战士们是不准停车的，但同来的首长说，那些娃们难得来一次，就让他们看看我们祖国大好的河山看看美丽的唐古拉吧，让他们体验一下我们汽车兵和青藏线上的生活，懂得什么叫艰苦，这本身也是就地取材进行教育嘛。首长没想到他的特许从此影响了他的前途，影响了含辛茹

苦的汽车团的声誉，他因负连带责任而降职。那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他在那条茫茫的雪线上生活快三十年了，该退休了。风里来雪里去了多少次，每一条路在他心中就是一根脉胳，他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不相信死亡之神会这么奇巧。战士们也不相

信，因为这一亡人事故毁掉了他们将进行的十年安全行车无责任亡人事故庆功会，那个会只差两个月了。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一茬茬的兵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好不容易跑了九年零八个月，谁知道此时会出事呢?战士们都等着庆功会上全国的记者来采访，准备度过团长许诺的三天假，他们现在沉默了。

一个战士还说，谁知道你们从大城市里来的人受不了?我们每年上线七、八次，有的已上了四、五年了。战士的责备声中带有惋惜。是呀，谁知道呢?人一生中美好的愿望未必带来美好的结果，就像我多么希望入党最终希望渺茫地站在组织之外一样。人总不能轻而易举地实践自己美好的初衷。兴奋不已的余寒在拥抱了自然时没有想到自己也被自然拥抱。他终究倒下了，插上氧也没用。兵站还离得很远，而且条件也还原始。科学的发展已使得世界上的核弹头可以毁灭地球几次，然而在生命的禁区里我们的军人还在自然的威胁与笼罩之下无辜的牺牲。肺水肿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就只有把生命的路通向圣地的佛，佛的轮回与因果到何时才可以重新托世超生?

可怜的余寒，在攀上一座雪峰照相时倒在了唐古拉的雪野里引起了一番争论。死者已矣，生者寒胆。关于他这种牺牲算不算得上烈士不少人费了不少口舌。其实我们想他就是评上了烈士又怎么样呢?他终究死了，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停止了流动，他不能再把活生生的微笑甚至他那爱讽刺人的缺点留在我们身边。但教导员和班长都说，那是荣誉。因为在他们眼里躺在青藏线上睡觉也是荣誉，每一个敢来青藏线的上线者都有这种资格谈起荣誉一一它犹如在战场上的军功。他们要比山下的人少吃多少氧气吃多少苦啊!多少代军人能够在恶劣的条件中存在，在艰苦无比的环境中打仗不就是因为荣誉么?国家的、民族的、集体的、个人的荣誉。荣誉使我们有了尊严，尊严使我们产生了一往无前的气概和不怕牺牲的精神。

即便如此，后来我们从青藏高原上实习归来后了解的情况看，余寒的死从某一个方面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只是我们不敢说出来而已。一个从未出现的女孩已把告状信写到了院政治机关，说他道德败坏、喜新厌旧。他不过只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散过几回步而已——那是他高中时的同学，那时候他们不懂爱情，只是两个人合得来罢了。他没想到她会把那当作爱情，以及又在他上了军校之后以此来要挟他。那么在他上军校之前她到那儿去了呢?她只能是自顾自去了，找个人的幸福去了。然而在我们的政治机关有铁一般的纪律和严格的道德标准，只要你在作风和恋爱方面有说不清的东西就要一刀切。我们回来后已听说学院已作出了要将他除名的小道消息，因为那个在山沟里长大的姑娘在她父亲的陪同下，已在学校闹了两个星期。

那时，退学、除名是我们学院最为严律的惩罚。只要你打架、考试作弊、成绩一个学期有三门不通过，或是恋爱出问题、筛选制扣分达到标准，无论你是什么关系，都只有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这种教育和事例在我们历届入校时早就是再三声明的。现在余寒死了，她仓惶逃遁，连他的骨灰盒也不要，趁一个黑夜走了。这个结局想起来还是颇为辛酸。我记得马骥当初也是掉了泪的，怎么他现在还想到那个鬼地方去呢?

人啊人！

8．原十班班长马骥

现在我已成了学院的新闻人物，省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四处找我，我是躲来躲去，听说领导对我躲避新闻记者的方式有些恼火。我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傻了，去西藏就非得写血书不可?只是我从小陆的墓地回来后就很冲动。我只能说自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有人说我这是想出风头，也有人说这是学院长期教育的结果，还有人称赞我们的领导把思想政治工作做到了家。我不想分辩什么，世上的事越辩解越复杂。面对我背后的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我习惯保持沉默。

我常呆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记起小陆。他曾是我批评得最多的一个人——那时候，我为什么就不能友好些呢?我只知严厉能带出一个好班，为什么就没有注意自己的工作方法呢?小陆，你能原谅我么?我在自责。也许我认为你是个“贵族子弟”认为连领导也让你几分才那样做的吧?我得承认我对干部子弟怀有很深的偏见，尽管我尊敬他们的父辈，敬仰他们父辈所做出的业绩，却认为他们的后代产生了太多的寄生虫，出现了太多的花花公子和违法乱纪者，我没有想到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允许犯错误也允许改正错误。因为如此，小陆，你一违纪我就抓你了，是么?

小陆，我本不愿在现在要毕业了打搅你已安息的灵魂，但是我还是想把话说出来。革命的队伍里能有什么恩恩怨怨?我的出发点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方法有些简单粗暴罢了，这是我以后下连带兵必须注意的问题。记得你女朋友从成都来的那一夜吗?半夜里我发现你偷偷地穿衣起床，蹑手蹑脚地溜出去了，我在后面跟着你一直到了招待所，我看见你进了一间房子灯就熄了。我想你真是胆大包天，当时就敲你的门。你们没有打开。因为夜已深，我怕打扰客房里的人，又怕这样会影响你的前途，还有我们班的声誉，我就一个人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你溜回来时我问你干什么去了。你说不干什么。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脸红了，有些老羞成怒了，你说昨天夜里是你跟踪我吗?我说是。我又说我全知道了。你说知道

了又怎样?你说你迟早要娶她的。我就骂了。你说我们都不过是同学为什么要多管闲事?然后你把304的门猛的拉上就走了。我没把这件事告诉队领导，包括我那个星期天上街时被你找的人纠缠着打了一顿的事也没说。那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如果不是你死后日记被记者找出来看了，谁也不会知道那件事曾经如何发生过。我回来只是说让流氓打的，结果队里认为我不该在一个文明城市打架而背上了一个警告处分。

从那以后我和小陆之间开始了冷战时期，之后遇上骨干轮换，我们又都走到了四班。我不再担任骨于也不再批评小陆了。也许他觉得那件事做得对我有些过分，从此就不再冷眼相对，也不再出门时看见我“呸”地吐出一口痰来。但他一直把往事记在心里，如果没有那个夏天的一场暴雨，我们的冷战也许要持续到毕业。那场雨啊，使小陆成了烈士，从此在我们每个人面前高昂地站了起来。

那个夏天我们读书的城市有了一场空前的劫难。暴雨带来的洪水越过了河岸的护城池，把百年不遇的灾难撒在了这个城市的深处。我们是在夜里接到命令抵达河边的，简单地动员后就开始了筑提堵水。紧密的人墙使我们团结得像一块巨石，不停的沉重的沙包和泥袋在我们的肩头、手上传递，每个人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对生命置之度外不屑一顾的忠贞。到天明水终于堵住了，这个城市得救了、安全了，然而谁也不曾料到，在回来的人群中已没有了小陆的笑声。

那个深夜里他被上帝带走了，完成了他生命中一个极为辉煌的过程。所有的人都哭得十分伤心…一那是我们二十多年里，多么多么纯洁的泪啊!点点滴滴出自真诚没有水份。为什么我们只能在那样的场合才能摈弃前嫌拥抱真诚呢?为什么人在一起的时候，鸡毛蒜皮般的小事也会产生争执、误会甚至耿耿于怀，不肯低头让步，而一到分别，才一笑泯“仇”呢?或是若干年后相逢，才知道当初没有珍惜相聚相处而后悔叹息呢?人啊，有时候多么愚蠢。

那场雨过后，这个城市倒塌的房屋在我们手里又重新修筑起来，而且比以前更为漂亮。只是那场雨后小陆已成烈士．成为我们甚至这个城市中所有人眼中的英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阴天的下午，当小陆的尸体终于从江河边捞上来，他的父亲——一位

满头白发的将军驱车到来的时刻，每个人——包括我们的领导和前来送葬的万余名群众一那种悲切、哀伤和忐忑不安又崇敬地面对英雄的场面。人山人海的眼中都注满r悲伤的泪水，万民皆哭。

我看到，将军在人群里慢慢地踱过来。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我们的心上，每一步都是显得人世是那么苍老，岁月是那么漫长。每个人都以一种崇敬、怜悯和感激甚至紧张的心情看着他。近了，近了．一步、二步，他稳健的身躯晃了一下，很快又直了腰。他站住了，站在儿子的身旁。有一股冷风呜咽着越过。小陆浮肿的尸体用党旗盖着横躺在他的面前。将军举起右手来，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最后终于定格在帽檐边。那是一个多么标准的军礼啊!对着他的儿子，对着一个战士，对着一个同志!

有人马上就哭了。将军最后弯下身来，抚摸着小陆那浮肿得变了形的脸，轻轻地、轻轻地，唯恐惊醒了他。将军用双手抚摸着小陆的眼，最后终于合上了它们。

他便站起来，脱帽，默哀。三分钟后，他转过身来大声

说：“他是值得的，同志们，你们不要悲伤，记住他是一个好同志。”几颗泪已从他的眼角滚出来。

将军问：“准是马骥?”

我连忙站出来立正、敬礼，说我就是。心已怦怦地直跳起来，怏撞破了胸膛。谁也不知道将军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的队长脸都白了。一时空气无风，人墙静默。

将军还礼．然后说：“我的儿子经常提到你，他说你在不断地帮助他，我感谢你，并为你们骄傲。”

将军说完大步走了。泪水淹没了我的双眸。我用于擦泪，觉得他的步伐是那么踉跄，以至于上车时他差点跌倒了。就是在那一刻．我就下定了决心要去西藏。在西藏实习的那段日子里，我和战士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当我终于写了申请交给组织的时刻，有天小胖子附在我耳边说，他梦见我也像余寒一样被狂风大雪淹没。我只是笑了笑，便远离了那些前来采访的记者们。在我眼里，只觉得我的选择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有值得宣扬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