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杯”来稿选登】胡佑薇《老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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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三

澧村刚刚经历了一整个冬天,冻蔫了的草软趴趴地长在土路边上,却不见一茬一茬的新草冒出来,腊月子已经过去了,人们还是被厚衣厚裤紧紧包裹着,这时候的厚衣裤便不单单用来保暖,厚实的过冬衣服象征着一户人家的殷实程度,人们往往在春天将临时舍不得这一点点暖和气。

在家里窝了一冬的亲戚们这时候也都出来走动走动了,一大家子里,拈亲带故地合起来算得有几十户分居的小户,澧村就零落地分散着这些远亲近戚,有时候路上遇到面生的人,跟他聊上几句,或许还能发现他竟然是自己的远方亲戚。免不了一阵嘘寒问暖,既是因为遇到了远亲,也是因为一整个冬天闲居在家里,心里早就闷得慌了,等不及要找个人说说大事小情,冬天是老人们最难熬的时候,现在熬过去了,精神上总有种亢奋,那亢奋,从柳絮飘得到处都是,飘进鼻子里,粘在帽子上的时候就开始有了。

老阿三这时候也出来了,冬天过去了,可他的鼻子和耳朵永远是红的,他的帽子戴久了,在里面垫上一层厚厚的报纸,帽檐坏了,银白色的棉絮露出来,粘在他的耳朵上。他用手掸一掸那棉花,手上冻裂的口子总也愈合不上似的,露出里面的鲜红的肉。手上一道一道的褶子却又时不时地把那伤口盖住,深深浅浅的,黄土高原一样的土黄色的褶子。

人们在路上远远地看见他,把上衣的领子拢一拢,装作低着头没看见,踢着前面的小石子,赶紧地走开。

说起来,老阿三跟这村子上许多户人家还沾亲带故的,他爷爷在家里排行老三,又有三个儿子,老阿三是三儿子生的,他老爹年轻的时候去外县打工,却一去不回,从县里来的人说,他在矿上做工的时候遇上了矿难,没能出得来。

老阿三那时候还小,得了一大笔抚恤金,老阿三把那钱藏在枕头底下,也不乱花,要用的时候拿出几张,兑成零票子买豆腐白菜,其他的票子,没事做的时候,用手撵着一张一张来来回回地数。从前一张票子能买一头牛,不过老阿三没有田地,也不会种田,买水牛也养不起它,到了后来,一张票子能买一篮子鸡蛋,最后,只够换一小袋大米了。

村人们的生活都是勉强凑合,断没有说得上富足的,每户人家的情况都相差无几,起初老阿三的钱用完的时候,认得他的远亲们还能够给他凑凑一个月生活的费用,老阿三的每天三顿饭也都是不定的,赶上哪个亲戚家油灯亮着,远远地闪着点光,他就趁着过去吃点剩饭。人们那时对老阿三还是有同情之心,他老爹当初的矿难,在村子里也不算是小新闻。大多数村子里的人,即使不认得老阿三,听别人说起来,总是不好拒绝给他一碗饭的,没有人不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要是被别人拿住这个把柄说道说道,一碗饭是小,就算以后到了人前,也就说不上话了。

可是粮食总归是有限的,没有那一户招架地住老阿三隔三差五地来吃个饭,借个灯油。很快,老阿三再去敲门的时候,里面的灯立刻就熄灭了,表示屋里的人已经睡下了,没听见外面的动静。老阿三在门口待一段时间,便识趣地走了。再到后来,屋里的灯都不需要关了,只是那门断不会打开的。老阿三提了个破口袋,整天在村子里晃悠着,捡拾人们扔掉的破烂。

娃娃们在街上看到老阿三,觉得他好玩,总是会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老阿三有时候便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熟的南瓜子,瓜子的边上都已经焦黑了,里面咬开还是金灿灿的黄色。孩子们一拥而上争抢,老阿三也就由着他们争,到了最后,他们掉落的,他仍旧捡起来,放着衣服上磨一磨,照样故意吃得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人们看到了,就算不是自己家的孩子,也一定要把那孩子拉走,一直带到那孩子家里,再跟那家的男人或者女人说道几句,无非是告诫他们看好孩子,别让娃娃跟着老阿三学坏。那家的主人便连连地点头称是,无非再说几句感激之词,仿佛那领孩子回来的人真从恶人那里救回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村子里的人们又一次达成了共识。

他们无可挽回似的满怀着悲恸说,“老阿三自己走到了这一步,哪怕他做点活计,也不至于这样啊,他这样的人,以后指不定就没路了,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来,虽说是族里的人,终究不是个心正的人,还是离远点好。”

听的人满是理解地点一点头,继续把烟卷上,吞云吐雾地吸一口。

村子的渡口上来了大船,是洋船,船上载着外地的暴发户,他们在村子边上逗留了一段时间没有准备离开的动静,既是休整也是为了低价收购人们家里囤积的粮食,老阿三见了船,跑到那船边上,说要给他们打打下手,只要三餐管饱就行,船上的暴发户欣然同意了。人们就看见老阿三连着好几个月天天往渡口边上跑,天天有肉吃,到了后来就越发精神了,没事做的时候,坐在河边上,鞋子脱了扔在杂草堆里,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随时待命的样子。

女人们去渡口边上洗衣服,见了老阿三也不像从前那样躲闪了,偶尔还会跟他聊上几句。

“老阿三,你这每天伙食可比我们都要好了,你这次可是撞上大运了。”

老阿三就咧嘴一笑,露出黄黄的牙齿,趿拉着刚才随处一扔的布鞋,笑着慢悠悠的走开了。

可是过了一段世界,人们又发现老阿三提着个大口袋出现在田埂上了,船开走了,暴发户不可能留他上船,老阿三没了生计,又做了以前的活计,整天捡着破烂,等凑够了几大捆蛇皮袋子,提着去最近的县城里卖掉。蛇皮袋子是农人们用来装化肥的,用塑料纤维制成的,人们有时候倒完了化肥便随处扔在田埂上,老阿三总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这些袋子拖走,遇上好心一点的便也随他去,要是小气吝啬一点的,一定要把袋子收回,这时候,也就顾不上面子了,常常有直接抢回的,算起来,那人也许就是老阿三的侄子,或者孙子一辈的,要是老阿三现在不至于这么潦倒,他们在他过寿的时候是得给他磕头祝寿的。

村子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一个消息像一阵风一样传遍了澧村,有人看到,老阿三去县里的银行存钱了,而且还是挺厚的一沓子钱,他那么明显的样貌,被遇到一眼就能认出来,绝不会错的。

老阿三的往事又被人记起了,他从前多么可怜啊,还没有满20岁老爹就死了,他母亲后来也不知去向,据说是改嫁了。又有人说,老阿三的老爹死之前实际上留给了他在矿上挣的许多钱,这么多年老阿三一直节省着,即使物价升得快,老阿三硬是到现在都没有花掉;也有人不同意了,兴许是老阿三之前帮外县船上的人干事,他们看他老实可怜,就给了他一大笔钱,暴发户对钱总归是不稀罕的,只有村子里没走出去过的人们才会稀罕呢。有点文化的村里人就说,兴许有人像县里的政府反映老阿三的情况,政府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养老,说不定老阿三的照片已经上报纸了,而这笔钱,可是比寻常人家里整日辛苦干活还要多啊。

人们也终于发现,老阿三很老了,老到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去。

他的亲戚们在他死后为他处理后事的时候,会发现他还有一笔不少的遗产,他们将要用这笔遗产,为他做丧事,造一个刻有字的墓碑,将他和家族里的长辈们葬在一起,这笔花费不小的,本来不可能有人有这样的善心,可人们现在却都觉悟,忏悔一般地,想着争做这件事了。

又是冬天了,一样的风,老阿三的家门打开了,人们看见他院子里的已经长满青苔的石磨盘,磨盘曾经是光滑的,如今上面落满了枯枝败叶,他们进去他的屋子,看见一张三只腿支撑着,一面倚墙的桌子和他用来睡觉的,用木头架起的床板。风很大,窗子被摇得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一阵阵的灰尘落下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人们寻遍了他的屋子,没发现他们想要找到的东西。

老阿三是在这一年的冬天离去的,他太冷了,没有油灯,火柴刚用完,看起来他是想熬过一个晚上再去买火柴,可是风把门吹开了,他就在睡梦中没有醒过来。

一个想偷东西的孩子发现了他的死亡,那孩子吓坏了,像疯了一样地往村里跑,在那之后神志不清了好一阵子。

村子里的人听说了以后,在种田的,在家里修补衣服的,不论多忙的人,都在第一时间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他们想着要在死者还未化成一阵烟之前对其进行最后的告慰,看着老阿三木柴一样瘦弱的躯壳,他们脸上除了凝重之外,有着说不出的表情。

传言总是像一阵风一样,有关于存款的传言很快不攻自破,没有人知道真相,除了死去的老阿三。

清明。

从省城回来的人们驱车赶到了墓地,他们的车上满载着用来祭奠先人的用品,先人的墓已经被修过了,用白色的水泥塑着,墓碑上记录着他们勤勤恳恳一生的历史。扫墓缅怀的后辈跪了一地。

而远处油菜花丛生的地方,有一个用泥土堆起的,还没有人去祭扫过的墓,墓边长出一茬一茬的新草,一个孩子用手指着问:“那里是谁?”    “那里?”

“呵,一个乞丐罢了。”

作者简介

胡佑薇,女,汉族,现就读于浙江大学建筑工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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