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略论中国哲学(2)

人类相同,故可信。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此犹谓焉知来者之不有如丘其人者出也。扬雄亦言:"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则中国人既信古人,亦信己,又信后人。守旧即以开新,开新亦即以守旧。孔子守周公之旧,乃即所以开己之新。故孔子乃承周公之传统而现代化。周公乃如一旧孔子,孔子则如一新周公,新旧之间,变中有化,化中有变。变属地,化属天。中国人观念中之天,乃为一大化。西方人则知变不知化。故就双方历史言,可谓春秋战国化而为秦汉。西方历史,则希腊变而为罗马,乃从头新起,不得谓希腊之化而为罗马。中国人言"人文化成",西方人实无此观念。即如西方一部哲学史,亦仅可谓由柏拉图变出亚里斯多德,由康德变出黑格尔,不得谓亚里斯多德与黑格尔乃由柏拉图与康德化成。故一部西洋哲学史,可谓创新立异,有无穷之变。而一部中国思想史,则上下古今,一体化成。此乃其大相异所在。

  西方人言变,则谓之进。然进之反面为退,西方人又知进不知退。农业社会,百亩之地,不能再进。而三年耕有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春耕夏耘在进在取,秋收冬藏在守在退。而三年之蓄,则更在进中预求退。此乃中国人进退之合一。而西方商业社会进展至资本主义,富则求愈富,进则求愈进,乃不知所谓退。

  孔子志在学周公,乃及其老,则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又曰:"我久矣不复梦见周公",是孔子志在进而知退一大证。汉唐儒以周孔并尊,宋明儒乃以孔孟并尊,以孟子易周公,此亦求进而知退之一例。大体言之,儒家主进,道家主退。乃中国儒学自《中庸》《易传》以下,无不兼融道家言,故知进必知退,乃中国人文大道之所在。顾亭林有言:"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中国人之退,亦即所以为进矣。此义尤值深求。故曰进曰退,一正一反,其合则在退,但亦可谓之在进,此乃中国之大道,非简单申衍可明矣。

  今人言进,则曰进取。中国古人言退,则曰退守退藏。取之与守与藏,亦正反相对,而其合则当在守与藏。但西方人则知取,不知守,不知藏。大英帝国数百年来,其所进取于全世界者,亦可谓既久且广矣。但其所守所藏今又何在?中国人言开花结果,实则开花是在进,而结果则已在退在藏。由旧生命展演出新生命,其主要机括即在此所结之果。西方人生,则似惟主开花,而不知求有结果。希腊罗马之与英法现代国家,都曾开花,但皆无结果,即由其不知有退藏一面。一切西方哲学,亦如正在开花,故一部西洋哲学史可谓繁花盛开。而一部中国思想史,则惟见其果实累累,不见有花色之绚烂。此亦一大异。

  《易·系辞》言:"坤之静为翕,动为辟。"翕即退藏于密也。其辟仍是所翕之辟,非向外有进取。君子闇然而日章,闇与章又一对立,乃其闇之日章,非弃其闇而进于章。故西方进取,必见为异体。而中国之退藏,则仍属同体。中西之异即在此。

  又如中国人言魂魄,亦一对立。魄属体,魂则属心,而体则统于心。体相异而易坏,心则同而常存。体坏则魄不存,心存则魂常存。孔子之体已坏于两千五百年之前,故孔子生前之魄已散。孔子之心则一成不坏,故孔子之魂则犹存于两千五百年之后。中国人谓此为不朽。故死生对立,一正一反,亦可谓之以死合生。惟其死中有生,生能合于死,故得死后有不朽,而中华民族乃历五千年而长存。中国之国土,则即成为中国之天堂。西方亦死生对立,其和合则又另为一事,即其宗教信仰之灵魂与天堂,故此世界乃必有末日之来临。西方近代科学之核武器创造,则不啻为促成此末日来临作准备。

  西方哲学如黑格尔,其主正反合,乃于合一后仍有其新的对立,则此世界,无止无歇,永成一对立。中国观念则正反本属一体,天人内外本属和合,乃由和合中展演出对立,而终无害于其和合之一体。故在西方学术界,乃有科学哲学之对立,在中国则并无此对立。西方又有宗教与科学之对立,中国则仍无此对立。

  西方科学宗教,一主物,一主神,然皆具体落实。惟主神则在可信,主物则在可证,其先皆属一种大胆之假设。哲学则架虚乘空,不具体,不落实。如柏拉图之理想国,即乌托邦,绝不从当时希腊实况或雅典实况建议设计,乃仅从其一己意见发言,故与中国古人之政治思想如周公如孔子者大异其趣。故西方哲学重客观,不重主观,于此哲学家本身之时代与地区,乃绝不介意。即如康德,其人生平,记载备详,但与其哲学无关。在中国,则读其书贵能知其人,如《论语》《孟子》是矣。读庄子书,虽不能详见庄周之为人,但亦可从其书约略推想。读老子书,则书中惟见老子之思想,不见老子之为人,乃始与西方哲学家有其类似处。读中国文学亦然。如读屈原《离骚》,可知屈原其人。读司马相如诸赋,则作者其人不在内,故扬雄讥之为雕虫小技。读李杜诗,则知李杜其人。读韩柳文,则知韩柳其人。读《水浒传》与《三国演义》,并不能知施耐庵与罗贯中,故小说不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即如读《史记》,亦可备见司马迁之为人。读《汉书》,则班固为人较少见。而史汉两书高下,亦于此判矣。此亦中国学术传统精神之所在。今人乃一切以西方为衡量,乃谓不先读康德哲学,无可明朱子之思想。是朱子在康德前,已预知其后世西方有康德而先与之同,斯亦出神入化,可谓极人类聪明之至矣。否则一切思想必以康德为宗主,同则是,异则非,尽可专读康德书,专治康德哲学,何不惮烦必再及于朱子。

  近代人严复,译西方哲学书,有《群己权界论》。群与己亦相对立。然依中国人观念,中外古今,群中只有己,群为其大共相,己为其小别相,大共中有小别,仍为一体,非对立,则何权界可言。中国人一切学术思想行为只一道。尧舜之禅让,禹之治水,稷之教稼,契之司教,夔之司乐,皋陶之司法,盛德大业,其道则同,皆本于天,此亦可谓乃中国之宗教。旁及于农田水利音乐律法教育诸端,则科学艺术肯融纳其中矣。此亦可谓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之主要精神所在,而实亦无独立之哲学。近代国人必崇西化,特据西方哲学,求为中国古人创立一套哲学,而又必据西方哲学作批评,使中国哲学乃一无是处,终亦不成为哲学。斯诚不具体不落实,亦西方哲学架空乘虚之一端矣。

  兹再言抽象与具体,亦相对立。西方则认为先有具体,乃有抽象。中国人观念则先有抽象,始有具体。如乾为象,坤为形。乾属天,坤属地。象必先于形,即天必先于地。故中国观念,具体即在抽象中。虽对立,非对立。如人身属形,必先有人,乃始有此身之形,但非此形之即为人。亦如天之生人,必先生群,始有己,非天之先生各别之己,乃始合之而为群。故西方有个人主义而中国无之。依中国观念,亦可谓先有家,乃有己。先有国,乃有家。先有天下,乃始有国。先有一共通之大同,乃始有各别之小异。故各别之小异,必回归于此共通之大同,乃始得成其为一异。西方人则认为先有异,始有同。先有己,始有群。群纵有同,而己之各别之异则更重。然则使无人类共通之群,何来而有此分别各自独立之小己乎?故西方人乃认为可以无此天下,而仍有一大英帝国之存在。则大英帝国之不可长存,亦不烦言而知矣。

  故言学术,中国必先言一共通之大道,而西方人则必先分为各项专门之学,如宗教科学哲学,各可分别独立存在。以中国人观念言,则苟无一人群共通之大道,此宗教科学哲学之各项,又何由成立而发展。故凡中国之学,必当先求学为一人,即一共通之人。而西方人则认人已先在,乃由人来为学,宜其必重一己之创造矣。但人各不同,如康德与卢骚同为一哲学家,而其人则大不同。亦如同为一夫妇,而其为夫妇者则大不同。同为一国,而其国则亦可大不同。今人则又喜称汉帝国唐帝国,此亦泯此中西双方之立国精神矣。

  今人又盛言科技。庄子曰:"技而进于道。"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是中国古人无论儒道两家,莫不以道为本,以技与艺为末。志道明道行道,是其本。技与艺,皆包涵在道之中。游于一艺,可相分别,会通和合,则皆一道。此可谓是中国哲学,道与技亦相对立而和合为一。而西方人则知有技有艺而不知有道,亦可谓西方人乃认技与艺即是道。即如近代之核武器,乃为西方之尖端科技,大量杀人,亦即道。故西方哲学必异于宗教,异于科学,异于艺术,乃始得成其为哲学。又必各自相异,不相会合,乃始成为一专家。是哲学亦成一技,而非道。一切学术合成一无道,则多技亦合成为无技。即如当前美苏核武竞赛,又焉有其他一技可加以遏止。纵使复有一新技出,能对近世之核武器加以遏止,则仍必有一新技与之相对立,其为一无止无歇之无道世界则依然耳。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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