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柯的文学自白[续完]
艾柯的文学自白[续完]
四,作为一种创作手法的诗性清单
我个人认为,第四讲是四个演讲中最有创意,也最有意思的一课。
艾柯将清单分为两种。一种是“实用的”,如购物单、图书目录、餐馆菜谱等。另一种是“文学的”、“诗性的”,或叫“审美的”,最后一个概念清单不仅有文字的,而且有视觉的、音乐的和人体动作的。实用清单记录的是存在的事物——在某处实际存在着——它们是有限的,不能轻易更改的,给予一组物体带来整体性的。在一份博物馆藏品目录中加入一幅没有收藏的画作是毫无意义的,同时,它也是一份错误的清单。诗性的清单是开放性的,它们的目的是揭示人、物、事件的无限性。艾柯在这一讲中主要就是论述作家如何创作诗性的清单。
“作家列清单不外乎有两种情况,或者是他们要描绘的一组东西范围太广,让他们无法完全把握,或者是他们喜欢上了一组东西的名称悦耳的发音。在后一种情况下的清单关注的不再是所指对象和所指,而是能指。”一般来说,构成不同形式清单的基础是累积,就是将属于同一种概念范畴的词语调整顺序、并排列出。
其中,有一种累积方式叫枚举,常见于中世纪文学,清单中的各项看上去缺乏一致性和同一性。恩诺迪乌斯在5世纪写道,基督是“源泉、道路、正义、岩石、雄狮、带来光明者、羔羊,还是门户、希望、美德、言语、智慧、先知,也是牺牲者、继承人、牧羊人、山峦、罗网、鸽子,又是火焰、巨人、雄鹰、配偶、耐心和蚯蚓。”这样的清单,和圣母连祷文的反复吟诵一样,被称为是赞颂性的或颂扬性的清单。
另一种累积的方式是堆积——一连串意义相同的字词或语句以多如繁星的方式复制同样一个中心思想。
西塞罗“演说式的发挥”的例子:“哦,喀提林,你到底何时才会停止滥用我们的耐心?你的疯狂举止还要嘲弄我们多久?你的胆大妄为、张牙舞爪到底何时才会有个尽头?难道帕拉蒂尼山上的夜间守卫——难道城里到处都有的巡逻——难道人民的警惧、所有善良人的团结——难道元老院在这一固若金汤的场所集会所作的种种戒备——难道这个庄严机构所有在场人的面容表情,难道你对所有这些都无动于衷?你难道感觉不到你的谋划已被察觉?你难道看不出来,在场各位对此了如指掌,你的阴谋已被戳穿,无力为害了?”
与此稍有不同的另一种累积形式是递增,又称为渐入高潮或者渐进。同样在上例中有这样的例子:“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策划什么,无论你想什么,我都不但能听得见,还能看到并且了解得一清二楚。”
古典修辞中的枚举法还包括首语重复法,以及连接词省略法和连接词叠用法。首语重复法指的是同一个单词重复出现在每一个短语或每一句诗行的开头。维斯瓦娃.辛波丝卡的诗《种种可能》就有完美例子: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瓦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更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自己对人群的喜欢更胜过自己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随身携带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文学史上极尽能事列举各类物事清单的例子比比皆是。有时那些物件只存在于想象中,有时它们会令人不安, 有时它们微不足道但同时又至关重要,有时它们普通得惊人,有时它们让人感慨万千,尽管它们有一份近似丧葬的肃穆和沉静,象博物馆一样,比如《浮士德博士》第七章中描绘的各种乐器收藏。关于地点的清单也是如此。作家们同样依赖清单之不可尽数,比如《荒凉山庄》第一章不惜笔墨,尽数消隐在笼罩伦敦全城的烟雾里的各种景观,《在斯万家那边》(《追忆逝水年华》第三卷)追忆童年时代的城镇,《看不见的城市》第九章再现忽必烈汗想象中的城市。
惠特曼特别擅长开列——也最会滥用——令人头昏眼花的清单,他把各种各样的东西上下堆砌起来,以此歌颂他的祖国:
斧头跳起来了!
坚实的森林发出流畅的声响,
它们源源而出,它们重又起来,形成
小屋、帐篷、码头、测绘图,
连枷、犁具、锄镐、撬棍、板锄,
……
最终,我们在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阿莱夫》中,透过一处细小缝隙见到了宇宙,在他看来,它是一份注定不完备的清单——一份满是不同地方、人物和令人不安的心灵顿悟的清单。在博尔赫斯影响下,艾柯尝试在《波多里诺》里编写一份假想的区域地理,又在《傅科摆》中编写了一份博物馆似的清单。
艾柯讲,如果一个小孩问母亲,老虎是什么,长得什么样,很难想象她会回答说,老虎是裂脚亚目哺乳动物,或足趾分离的食肉动物,她可能会说,老虎是一种凶猛的野兽,看上去像猫,但比猫大,非常敏捷,皮毛金黄,带黑色条纹,生活在丛林中,偶尔吃人,等等。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属性的定义其实是根据巧合而下的定义,而巧合是无穷无尽的。老虎不仅仅是动物界脊索动物门的一员,具有同种动物所共同享有的一些属性,但也可以是在尼禄时代某一天出现在罗马竞技场的一只动物,或是1846年5月24日被一位名叫弗格森的英国军官击毙的一只动物,或是一只有许多其他偶然性的动物。“我们可以利用比喻来发掘已知事物之间的未知关系。”成功运用这个方法需要构建一个储存已知百科全书式资料的宝藏,运用充满想象力的比喻手法来发现事物之间新的相似之处,它们之间的纽带和密切的联系。
从文学角度看,所谓“科学的”分类尝试为作家们提供了一种“大量铺排”的模式。同样,也可以说是作家为科学家提供了“科学的”分类模式。“在古典时代,清单几乎是一种最后的权宜之计,用来表达言语无法表达的内容。它是错综复杂的目录,暗示着作者沉默的希望:也许最终会找到一种形式,给一大堆随机的偶然之物带来秩序。”到拉伯雷时代,清单成了一种诗意行为,列清单纯粹是出于对“变形”的喜爱。拉伯雷开创了“为清单而清单”的先河,一种以过度铺排为宗旨的清单理念。由此,我们可以总结出两种清单,一种过度铺排得有条有理,另一种虽然不是长得过度,但所罗列的内容刻意缺乏任何明显的关联——可称之为混乱的枚举。还有一些清单由于过于激烈的愤怒、仇恨和敌意,各种侮辱漫骂一发不可收拾,由此而变得混乱不堪。
枚举的清单有连接性和断裂性的区别。连接性枚举清单分别都依赖于一个特定的语境,而清单内容根据这个语境获得某种相互的协调。断裂性枚举清单是一种粉碎性行为,仿佛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体验,虽然有一连串截然不同的印象浮现脑海,却无可奈何理不出头绪。在所有没条理清单中,最刻意营造混乱效果的是博尔赫斯,在《天朝仁学广览》文本中,他杜撰了中国百科全书里的动物清单。《广览》提议将动物分为:一、属于皇帝的;二、做过防腐处理的;三、受过训练的;四、乳猪;五、美人鱼;六、神话和寓言中的动物;七、流浪狗;八、包括在这份分类名单中的;九、浑身颤抖好像很生气的;十、那些无法计数的;十一、以纤细的骆驼毛笔画出来的;十二、诸如此类的;十三、刚打破花瓶的;十四、从远处看像苍蝇的。
乔伊斯和博尔赫斯列举清单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而是对过度铺排的喜爱,一种自恃和骄傲的冲动,对文字的热衷,以及对科学地探究事物多元性和无限性的快乐(但并不过分执迷)的追求。清单成了重新构造世界的一种方式——不断积累事物的属性,以便在截然不同的事物之间找到新的联系,并且也能对被普遍接受的那些关系提出质疑。未来主义、立体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和新现实主义各以不同方式启动了既有形式的崩溃,而混乱的清单则成为这一崩溃的模式之一。而名副其实的混乱清单只有诗人能开得出来。小说家的任务是再现发生在特定空间和时间的事件,所以他们总是会设计某种框架,在这个框架里,任何不协调的成分都会以某种方式和所有其他成分“黏着”在一起。
“清单:读也快乐,写也快乐。这些就是一位年轻作家的自白。”艾柯最后总结。
完
*《一位年轻小说家的自白:艾柯现代文学演讲集》[意]安贝托.艾柯著,李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版,2014年8月一版1印,精装定价4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