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七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七回)
回目: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话说五月二十日这天,逢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打选光鲜,前往拜寿,与一班政府官员周旋。席间,得玳安口讯,辞别酒席,迳来李瓶儿家。瓶儿拿出结婚饰物头面让西门庆欣赏,单等二十四日行礼,下月初四举办婚礼。两人自然欣喜,又喝了一次酒,淫心荡漾中不免云雨一回,“西门庆醉中戏问妇人:‘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倘棍儿。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砢硶(羞愧)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两个耍一回,又干了一回。”我在想,花子虚之所以破罐破摔,是否与花公公管教过严有关,或者知道瓶儿与花公公真有一腿,从而产生逆反心理。李瓶儿与花公公到底有不有勾搭,多位研究者读出了书中的言外之意,我却笨拙得很,如第十回相关评析文字所言,我不相信,西门庆也只字没提,恐怕更是没有那么想过。同时,李瓶儿表达的爱意颇为过火,西门庆成了“医奴的药一般”,还白日黑夜只想着这个无心无肝,浪荡成性的“药”渣,真是病入膏肓了,所以李瓶儿终究成了一个悲剧人物。
两个人直耍到半夜一更时分,忽然听到大门拍响声。又是玳安来了,告诉西门庆一个晴天霹雳的恶讯:女儿和女婿并许多箱笼,都搬来家里了。西门庆连忙打马回家,女婿陈敬济哭着磕了头,拿出亲家的密函,才更详尽知道一场风雨欲来的大祸端始末。原来因边境军情告警,金兵抢过边界,兵部王尚书没发兵救援,失误军机,被言官给事中宇文虚中等人参了一本,圣旨大怒,将王尚书、杨提督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这就是中国历史中最著名的“瓜蔓抄”,意即凡一人犯事,必顺藤摸瓜,一切关联人物都要处罚,甚而有株连九族,斩草除根的惨案。其实,古今中外的政治都有党派之争,只是一种是明面儿的,一种是暗面儿的,而专制政权几乎都是暗面儿的,所以总是暗潮涌动,防不胜防,一旦运动起来就极其残酷。这种政治株连在中国历代是家常便饭,且大多时候都是党派利益争斗延伸的恶果。杨提督乃陈洪亲家,陈洪又是西门庆的亲家,如此一来,西门庆不吓个半死才怪。陈敬济赶紧取出带来的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又叫来吴主管,将五百两银子给他,教他连夜往县中承行房里打点,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来看,读到圣旨在一众人犯之后,是“查出有名人犯,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西门庆看完,早吓得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这是书中第一次写到朝廷内的残酷政治斗争,与书中的市井淫荡生活参照,丰富了小说的层次与内涵,让读者感受到时代的衰亡景象。
西门庆一夜没睡,当下驮装金银宝玩停当,叫来家人来保、来旺悄悄分付,又给每人二十两银子,赶早五更雇脚夫上东京去了。到次日早上,又分付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都给停下来,遣散各项工匠,关紧大门,家人无事亦不许出去。西门庆这一番动作不可谓不干练,到生死关头也还拿得住,不过,这只是表象,内心实是惊惶不安的。西门庆“只在房里走来走去,忧上加忧,闷上添闷,如热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宵云外去了。”月娘宽慰说,陈亲家那边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须焦愁如此。这说话看似妇人短识,其实又何尝不是无奈。西门庆道:“你妇人知道些甚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业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所谓敲山震虎)。’倘有小人指搠,拨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小说用冷俊的反讽笔调,生动写出了西门庆平时作威张狂,每遇急难关头就惊惶失措的本像。而街坊邻舍不时被作者用隐笔写出来,貌似不经意的轻描淡写,实际上如一面高悬的道德明镜,照出了世道人心,也警告世人。
李瓶儿等了两天,不见西门庆动静,又临二十四日预备婚嫁日,使冯妈妈去问消息,大门关得铁桶似的,只得到玳安转告再等几日的口信。看看五月又尽,六月初旬,朝悬暮盼,梦攘魂劳,每日茶饭顿减,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躇,不觉渐渐形容黄瘦,病得不轻。直到此刻,我都不明白瓶儿怎么会变得如此不中用,难得真是所谓“爱情直教人生死相许”?那又何必急刹刹就嫁了不中用的蒋竹山,起码也得死等个庆哥儿消息,弄清个事情原委才是。闲话打住,李瓶儿经过太医院(官办医院)郎中蒋竹山一番药物调理,特别是找准了心理病因的情感按摩,不数日就精神康复,病好了。瓶儿自然要感谢,就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相请。这蒋竹山本就是个穷酸却轻浮狂诈的人,怀觊觎之心已久,酒桌儿上听得瓶儿要嫁西门庆,好不嫉妒,不但将西门庆的老底又翻了一遍,还将近日遇着的凶险祸端说出:“……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着)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做甚?”李瓶儿听来,好一阵沉默,寻思“许多东西丢在他家”,暗中跌脚,却又顺势答说:“倘有甚相知人家,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蒋竹山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瓶儿顺嘴回答“只要像先生这般人物的。”兰陵笑笑生轻轻巧巧一句“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就画龙点晴地刻画出李瓶儿的经济型人格,而所以有突然转变,表面似乎是一个淫妇的自然反映,深层原因恐怕得追究到梁中书大名府那段家毁人亡的惨痛经历。为安全计,李瓶儿必须立马切断与西门庆的一切关联,或许迅速找一个下家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蒋竹山,应该没有那么聪明,就能摸清李瓶儿翻江倒海的心思,而纯是被对方的身价所镇服——那可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富贵啊,何况又得这么有姿色妇人的直白下套,“听了此言,欢喜的满心痒,不知搔处。慌忙走下席来,双膝跪下。”没曾想这一跪,就成了好事。只是这蒋竹山也真穷,连媒婆都请不起,还是李瓶儿拉来下人冯妈妈做个媒证,也不要聘礼,择吉日六月十八日,把蒋竹山倒踏门入赘招进来成了夫妻,并凑了三百两银子,就在李瓶儿自家门面,给蒋竹山开了一家生药铺。“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又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作者的文字也真够损的,在读者的想象中,骑着毛驴的蒋太医,可能无法比同样骑着毛驴的堂吉柯德更有喜感,但也足够夸张的吧!我觉得这绝对是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绝妙题材,而该学科之所以搞得味同嚼蜡,就是因为没有研究者发现这些看似纯属巧合的小八卦——阿凡提也经常骑着一匹毛驴,而实际反应了古今中外共同的文艺创作奥秘。我甚至断言,如果有人将这些类似的有趣小细节梳理出来,挖掘出个中微言大义,一定会成为伟大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