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十四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四回）
回目：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中国古代的礼教，对女人伤害最大。除小脚外，女人的正常社交圈受到极度限制，民间有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生活在家庭亲戚与邻舍的有限空间。因此，我们从古典文学作品中，很少读到平凡的市井爱情，更多的是一种人与鬼神的意淫，似乎男人都在与身份神秘的女人相爱，女人只能无所选择地委身于偶然相遇的风流浪子。只有到《金瓶梅》小说出现，男女性爱才真正回归到世俗市井社会。
话说那边厢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欢正浓，金莲也化羞辱为欢娱。不曾想，这边厢花子虚在戴绿帽子的同时，又遇上一桩大官司，不但钱财难保，更进一步将他推向乌呼哀哉的边缘。
一日，吴月娘身子不舒服，嫂子吴大妗子来看望，正陪在房中，听说西门庆回家来了，便避进李娇儿房里。西门庆进来，月娘见他面色异常，问今日会茶，为何来家恁早？西门庆便将听来的花子虚遭遇讲了一遍。原来，花子虚还另有三个亲兄弟，因当年家财分配不公，而今将花子虚告上了东京开封府，公家拿了花子虚在牢里待开审，这一下把几个同在吃酒的兄弟伙吓了一惊，西门庆还到李桂姐家躲了半日。月娘听得西门庆说来，语重心长教诲道：你整日跟着这伙人，不着个家，只在外边胡撞，到明日不吃争锋厮打个烂羊头，你怎肯断绝这条路，正经家里老婆言语不肯听，院里淫妇说句话儿，你到着个驴耳朵听他，正是“家人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西门庆这时又得瑟笑道：谁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
正说着，李瓶儿叫小厮天福儿来请，西门庆敷衍过月娘，赶到花子虚家。见着妇人罗衫不整，脸吓的蜡渣也似黄，跪在面前，再三哀告西门庆“家有患难，邻里相助。”“我一个妇人家，没脚蟹，那里寻那人情去？”李瓶儿没办法，只认识西门庆，且知道他与官府有人脉。西门庆见瓶儿伤心难过，叫他起来，说我还不知为了甚么勾当。瓶儿方才补充叙明始末，也几乎是李瓶儿的半篇自传：当年老花公公有四个侄儿，花大叫花子由，花子虚是老二，花三叫花子光，花四叫花子华。花公公生前挣下一份钱财，因为花子虚不成器，所有东西都只交付在李瓶儿手里。到花公公死时，花大、花三、花四只分了些床帐家伙，现银一分都没分得。李瓶儿也曾叫给他们一些，花子虚一味不理会。现在三兄弟突然就告到官府，要重新分配家产。
联系第十回书中介绍李瓶儿：生于正月十五，有人家送一对鱼瓶儿来，就小字唤做了瓶姐。先与大名府梁中书为妾，而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全家遭遇李逵毒手。李瓶儿遭大妇嫉妒，只在外边书房住，不想正好逃得性命，带走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后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的花太监说媒，嫁与侄男花子虚为妻。花公公镇守半年，因病还乡清河县。花公公死后，所有银财尽归花子虚。而花子虚不成器，终日与应伯爵、谢希大等一班兄弟顽耍，众人又见是内臣家儿，手里大手大脚使银子，更是哄着在妓院中三、五夜不归家。不难说明，一个女人红杏出墙绝非只是一桩性事，而是有着深刻地社会性。
西门庆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不但少有架子，也有担当，见李瓶儿放声大骂，便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既是嫂子分付，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这话甜美有能量，哪个女人不动心。打官司自然要银子，于是李瓶儿从房中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拿去打点人情。西门庆说不用这么多，知道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亲家的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拿红包去对杨府尹说，不管多大事情也了了，何况只需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转弯抹角之亲，他也不肯受礼。这话里有两个伏笔，一是为西门庆发达介绍背景资源，二是预先为女婿陈敬济遭遇家难回到西门大院埋下线索。瓶儿道：多余的就放在你那，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都想放在哥家里，也算个防身之计，若依那不成器的，或者被那帮花家侄暗算，恐怕就没了，“眼见得三拳敌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了去，坑闪得奴三不归（没有着落依靠的意思）。”西门庆说怕花二哥寻问，瓶儿道：这都是花公公在世时悄悄给我藏着的，子虚一点不知道。
侯文咏的《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和宁宗一的《〈金瓶梅〉十二讲》二书都说，花公公之所以将全部遗产托负李瓶儿，还留下春宫图册，是因为两人有一腿之故，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中也暗示了两人有暧昧关系，这些多少有些太过猜测。即使第十七回李瓶儿自叙当年花公公在时，就早与花子虚分房而睡，从不干床第之事，那又如何就能证明必然与花公公有苟且，春宫图册也可能是花公公的个人遗物，只是被瓶儿发现把玩。何况，人性是多元的，或许花公公在宫里是一个贪腐分子，所以捞下一笔丰厚财富，但也可能在家族方面，还算是有责任感的长者。所以，我以为更可能的原因还是四个花侄儿的人品太令花公公失望，将家财交给李瓶儿也是为这个家族留个家底，不然早被四个不成器的侄儿败尽。这场突然降临的官司足可证明花大、花三、花四也不是好鸟，直想把花子虚往死里整。李瓶儿是有心计之人，对财富的能量也有清晰认可，所以利用得比一般人更精明，比如宝物收藏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花子虚，又比如特别喜欢送人礼物笼络人心。
西门庆回家，与月娘商量。月娘虽身为大院主妇，却仅有市井见识，在钱财方面很精明，当下道：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惹眼，须在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蔽些。西门庆依月娘之策，几乎全家动员，先令四个小厮用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银子从花家抬来家，晚上李瓶儿同迎春、绣春将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同月娘、金莲、春梅四人用梯子接着，再放进月娘房里，这次财物大转移神不知鬼不觉，邻居街坊都不知道。西门庆连夜打点停当，白日求了陈亲家一封信，差家人来保上东京，送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当日杨府尹升厅开审，花子虚已得西门庆捎书信息，审判结果是全部住宅田产估价变卖后分给花大三人，花子虚只是少挨一顿揍而已。花大三人还要判监追究别项银两，被杨府尹喝止道：当初你那内相（指花公公）一死之时，你每不告，做甚么来，如今事情已成过往，又来骚扰，你这厮想讨打。原来这杨府尹又是一个清官，又是碍于座主和当道时臣脸面，作者对所谓清官的讽刺可谓深矣，却又可见做一名清官非常不容易，受制人性与社会性的双重局限。杨府尹批了公文，押花子虚到清河县，估计庄宅价值。
来保打听到这消息，星夜回来报知，西门庆听说放出花子虚，满心欢喜。李瓶儿又来请西门庆过去，叫他拿几两银子买了这所宅子，明白表示“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多位评家对这句话都表现出很大兴趣，似乎李瓶儿已经打定主意要嫁给西门庆，卖宅子是一个投名状。我却稍有异议，认为李瓶儿可能也想过与西门庆在一起，然而绝非潘金莲那么孟浪，一切也都还不明朗，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笼络西门庆，不让宅子白送花大三兄弟，因为花子虚活着是不能跨越的障碍。书中没有写西门庆的反映，想来也只是支唔其词，回家与月娘商议买房子，月娘反问，如果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西门庆听进了这话，便也不再为这事着急，有意冷落了李瓶儿。月娘担心花子虚疑心仅仅是表面一层，另有隐晦的一层，是这房产还涉及“官司”，怕惹上麻烦。后来用了李瓶儿自己的银子，自又不同了。
那消就是这几日，官家办案甚紧。先放回花子虚，委托县丞评估房产田产，计：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所，值银六百五十五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另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是推说没钱，不肯上帐。官府紧等要具结文书，急得李瓶儿暗使家人冯妈妈来说，教拿寄放的银子五百四十两买住宅，西门庆方才依允，以自己的名义成交。所以说，西门庆的财富组合中，也有部分来源于娶了孟玉楼、李瓶儿两个富婆，此后还会随情节进展有详细分析。花子虚与花子由三兄弟，则当官交兑银两，共一千八百九十五两，由三兄弟均分，花子由也都画了字，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读者不可不省思，官府从来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花子虚之败之死，虽与李瓶儿的冷漠相关联，却又何尝不可看出官府“正义的血腥味”。
花子虚一场官司出来，把银两、房舍、庄田都没了，两个箱内的三千两大元宝也不见了踪影，心里郁闷焦躁。子虚要追问西门庆买房剩余银两，被李瓶儿骂了个狗血喷头：呸，你成日放着正事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当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添羞脸，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多亏了隔壁西门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两脚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到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些有也没有的事……。李瓶儿骂得痛快，展露了性格中毒辣爽滑的一面，与后来温婉良善的性格形成尖锐对比。许多读者不能理解这种性格的突变，指责兰陵笑笑生刻画瓶儿性格不统一，这个问题暂且做为问题，待后来再深度分析。
花子虚真有点心虚，说只希望还剩下些，咱好凑着买房子过日子。李瓶儿又骂道：呸，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囷（圆形谷仓）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凭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忘八身上……你来家也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倒还一扫箒扫得人光光，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李瓶儿连讽带骂，嘲得花子虚只得闭嘴。全书描写李瓶儿骂功不多，这是最淋漓尽致的一次，可谓生动形象之至，把对花子虚的厌恶，和对新欢西门庆的偏袒表达得淋漓尽致，鲜活展现了市井生活，将瓶儿的复杂性格推向一个高潮，不乏兰陵笑笑生的黑色幽默。《金瓶梅》一书最杰出，也是最迷人的文学性，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是深刻揭露和批判了明代中后期的社会腐败和衰落过程；第二是生动描述了明代中后期社会的市井风情；第三是塑造了一群复杂而鲜活的人物群像；第四就是这种几乎看不出作者态度，时时又很机智、幽默的白描，它包含了多层深意，需要读者运用生活与文学的积累去慢慢品味。
到次日，西门庆使小厮玳安送来一份礼与花子虚压惊，子虚照瓶儿的意思，办了一桌酒，一是表达感谢，二是也想借此询问银子的事情。不想，李瓶儿悄悄使冯妈妈过去，告诉西门庆不要来，只需开一张清单说银子用完了。西门庆便躲进妓院里，一直不回家，子虚邀请再三，不见西门庆身影，气得发昏跌脚。这是李瓶儿决意要让老公走投无路，其毒辣堪比潘金莲毒杀武大。花子虚只好自己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这个价格的房屋应该也不小。那知搬家不久，由于诸事不顺，心情郁闷，就得了一场伤寒，倒床不起。初时还请太医来看，后来怕用钱，也不请医生，只拖延了二十日，就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年仅二十四岁。手下的小厮天喜儿，在子虚病倒之时，就拐了五两银子走的无影无踪。李瓶儿自有一阵忙碌，使手下冯妈妈请来西门庆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安葬，那日花大、花三、花四家的男女也都来吊孝送殡，西门庆还特别教月娘办了一张桌席，给花子虚山头祭奠。当日，李瓶儿轿子归家，设了灵位，虽是守灵，却一心只想着西门庆，而两个丫头，早在花子虚还再时，就已经教西门庆要了身子，如今子虚死了，没有了阻碍，两家走得越加勤密。
不觉到了正月初九，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买了礼物，穿了白绫袄儿，蓝织金裙，鬏髻珠子箍儿，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到西门庆家给金莲做生日。进门先与月娘磕了四个头，感谢那日山头桌席，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才是正主儿潘金莲来到。瓶儿又要磕头，一口一声：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不肯受，相让半日，两个还是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他寿礼，似乎二人还算莫逆于心。待见了吴大妗子、潘妈妈两个老辈，便请西门庆拜见，不想月娘说今日往门外（指城外）玉皇庙打醮去了。李瓶儿来拜寿，是有意来探路，与几个女人套套交情，为进西门大院做个铺垫。一面坐了吃茶，只见孙雪娥走过来，瓶儿见他粉饰次于众人，却不忘主动起身询问，彼此平拜，进一步强化了瓶儿伶俐乖巧的性格。月娘分付丫鬟明间放桌儿摆茶，须臾围炉添炭，安排上酒席来，让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坐主席位，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地位最低，不敢久坐，仍回厨下照管去了。
席间各斗心机。月娘知道李瓶儿此来的用意，也是要省省斤两，见他杯杯酒都不推辞，于是亲自递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递酒敬了李瓶儿一遍。月娘又拿话嘲瓶儿：花二娘（子虚是花家老二，瓶儿亦称花二娘）搬这么远，让俺姐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想念，二娘真狠心，也不来看俺们儿！孟玉楼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道：如不是与六姐做生日，二娘今日还不来哩！李瓶儿也不计较，大方得体道：好大娘、三娘，蒙众娘抬举，奴心里想来，一是热孝在身，二是家中没人，前日才过五七，若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瓶儿又讲了一番自子虚去后，如何夜长梦多，孤寂害怕的生活，潜台词还是要进西门大院这个热闹地儿才好。席间互问了些闲话，又互相灌了许多酒，瓶儿真是好酒量，来者不拒，表现出色。金莲又邀请瓶儿在这里过夜，说左右你花爹没了，没有谁管着你。玉楼也赞同，教老冯先回轿子去，瓶儿只笑不答。酒过数巡，金莲送潘姥姥回房，瓶儿再三告辞，李娇儿又拿大杯斟上，月娘说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瓶儿方才接了，却不喝，放在面前，只顾与众人说话。孟玉楼使春梅去请金莲来陪花二娘吃酒，月娘也道：他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了，三不知往哪里去了，诸般都好，只是有些孩子气。这里貌似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却富于市井生活气息，写出了各个人物的鲜活性格，是《金瓶梅》小说的重要艺术特色。
不多时，金莲走来，玉楼见他艳抹浓妆，戏道：五丫头，你好人儿，把客人丢在这里，躲到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金莲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这一举动妩媚十足，令人印象深刻，是典型的潘氏性格。玉楼教金莲向瓶儿也递一盅酒，瓶儿告饶，说已在三娘手里吃了好些酒儿，已经够了。金莲不依不饶，满斟一大盅递与瓶儿，瓶儿却始终放着不肯吃，性格很是沉稳。月娘因见金莲头上的金寿字簪儿，正与瓶儿头上所插是一对，知道是瓶儿所送，便假意开玩笑，问是哪里打造，俺每人照样也配一对儿戴，表达出性格中的贪念本色。瓶儿聪明伶俐，说这是过世老公公御前带出来，外边哪里有这样的范儿，并道：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月娘假意客气道：奴逗二娘耍子，俺姐妹们人多，哪里有这么多相送！众人都欢笑，不断饮酒。
热闹到日西时分，冯妈妈在后边雪娥房里酒足饭饱，脸红红的出来催瓶儿回家。众人都相劝留下，瓶儿被逼得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分付轿子先回，明日来接。又与冯妈妈附耳低言，分付教大丫头迎春，拿钥匙开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明日早送来。冯妈妈得话，拜辞月娘，出门回家。酒肴继续，瓶儿仍是不肯吃酒，月娘便请她到上房，同大妗子一处吃茶，坐着闲聊。少倾，西门庆来家，掀开帘子进来，惊艳花二娘也在这里。这边瓶儿却慌的跳起身来，两个见了礼，方才坐下。月娘叫玉箫接了西门庆衣裳，西门庆告知吴大妗子和李瓶儿，说是今日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与众人算帐，七担八捱缠到这晚。这里西门庆所言，涉及一种民间互助形式——打会，约定人数和每期分摊的银子，或每月或另定时间，汇总将银子交到轮值坐庄的一人，这人就叫会首，以帮助此人解决家里的较大开资。这应该是书中十兄弟的由来，也是中国小农经济时代，动荡、贫困社会的缩影，因为我母亲年轻时候亦参与过这种打会形式，相约的也恰是十个女性，所以又以十姊妹相称，互助互帮，堪同姊妹。
西门庆问，二娘今日不回家去罢？玉楼说二娘再三不肯，被掩众姐妹强着留下了。瓶儿解释家里没人，奴不放心。瓶儿的理由又是很中国特色，所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再破的家，也要有人照看，何况瓶儿还藏着那么多财宝。不想，西门庆道：没的扯淡，这两日巡夜的甚紧，怕怎的，但有风吹草动，拿我个帖儿送与周大人，点到奉行。西门庆有人缘有银子，自然有底气，更关键是在李瓶儿面前，要有男人气质，这也是瓶儿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西门庆又劝李瓶儿再吃些酒，瓶儿虽口里说奴吃不下去，却只是不动身。西门庆分付丫鬟重新放桌儿，留下伺候西门庆的嗄饭菜蔬，同细巧果仁，摆了一张桌子。吴大妗子知趣，推说不用酒，往李娇儿房里去了。当下李瓶儿上坐，西门庆关席，月娘在炕上跐着炉壶儿，孟玉楼、潘金莲两边打横，也不用小盅，都是大银衢花盅，五个人重新你一杯我一盏起来。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李瓶儿心中自觉早是西门庆的人，吃来吃来，愈发眉黛低横，秋波斜视。
月娘终究受不了二人的眉来眼去，言颇涉邪的挑情，就起身往那边房里，陪吴大妗子去了。四人吃到三更时分，瓶儿已是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莲往后边净手。西门庆亦乱窜到月娘房里，问打发李瓶儿往那里睡，月娘说他来为那个做生日，就在那个房儿里歇。西门庆又问自己在那里睡，月娘嘲讽说随便你，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西门庆自己肯定是千百个愿意的，却忍不住笑道：岂有此理。西门庆要在月娘房里歇，因有大妗子在，月娘也不肯，西门庆只得往孟玉楼房里歇去了。老婆太多，连自己都不知道往那个房里睡去，这也是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的黑色幽默讽刺。
再说潘金莲引李瓶儿净了手，同往前边他的房里，和潘姥姥一处歇了。次日起来，瓶儿有春梅伏侍，临镜梳妆，见他伶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头，便与了一副金三事儿（三件一套的用品）。春梅忠于主子，立即告知金莲，金莲向瓶儿再三致谢，瓶儿也赞叹金莲有福，有这样一个机灵春梅，应该说，潘金莲与李瓶儿最初交往还是颇融洽的。梳妆毕，金莲领着瓶儿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陪着各处游看。瓶儿很快看见原来自己家墙头开了个便门，通往他那间壁，心有感触，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起这房子？金莲道：前阵阴阳先生来看，说到这二月间兴工动土，要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扩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做成一条边。瓶儿听记在心，想来也是打算不久就要住进这里。殊不知，人生无常，还有一段好事多磨，更万想不到，这里最终会有一场争宠的蜀汉大战。兰陵笑笑生文笔老道，伏笔重重。
月娘使丫鬟小玉来请二人后边吃茶，到上房，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正陪着吴大妗子吃茶摆道。不一时，冯妈妈进来，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包着的四对金寿字簪儿，递与李瓶儿。瓶儿先奉一对与月娘，然后是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每人一对，众人都拜谢了，也都插在头上。中国自古是人情社会，讲究礼多人不怪，殊不知用金钱永远买不来真正的友谊，李瓶儿搞金钱外交，其法极笨，其愚可悲。再看看当代中国国际政治环境，似乎用的也是金钱外交，依然没有真正的朋友，更其悲乎哉！闲扯打住。月娘得了宝贝，讨好卖乖，道：听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好不热闹，到明日我们看灯，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瓶儿说到那日，一定奉请众位娘。金莲对月娘道：姐姐还不知，奴打听来，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到二娘贵降的日子，俺姊妹一个不少来祝寿。一番闲话，吃罢早饭，又摆上酒来。李瓶儿看看流连到日西时分，轿子来接，便告辞归家，众姐妹们款留不住。临出门，还请西门庆拜见，月娘说他今日早起身，出门与人家送行去了，李瓶儿千恩万谢，方才上轿来家。这一次迎奸赴会，李瓶儿认识了西门庆全家房妾，出手阔绰，貌似皆大欢喜，却机锋处处，需要读者仔细品味。李瓶儿临别没有见到西门庆，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脑洞，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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