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逝者的留言

万事不如福在手，民间所谓大福，不过父母俱在，儿女双全。

过年、端午、中秋等等的节点，为家人相聚的日子；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则是与往生亲人的团圆日。春风沉醉的晚上，云鬓插柳，百鬼夜行，以前以为是件天雷勾地火的恐惧之事，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未经亲人的生死，嘴里没有可供咀嚼的酸楚。虽曰青山知我意，平日无从表达的心愿，灯如红豆的相思，此间还是以留言的方式写了出来。“下辈子我们再做亲人”，“我已经长大啦，可能没有变成你想象中的样子，但我每天都在努力”，“虽迟但到，我订婚了”，“我考上编制了”，盖出自超龄的晚辈。“别来无恙，你在心上”，“我已经学会了在乎”，“我还死皮赖脸地活着”，“梦到你找了个小三，气死我了”，料是夫妻关系，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讳莫如深，语焉不详。更多的则是没有神父在场的忏悔，“我从此不打游戏了”，“我不熬夜了”，“我不该总惹你生气”，“没有听你的话，我经历一场低质量的婚姻”。光风霁月，敞向青天，任何事情只要说出口，便可能被原谅，即便阴阳两隔。

事隔经年，相思相见知何日；再不相见，此时此夜难为情。在各自的时空，完成各自的宿命，或在一本相簿里相遇，或在一场梦里相逢。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过去与将来，不过是当下的两种表现形式，与岁月对望，就是与作为参照系的亲人相视。岁月更迁，百年匆逝，就现实而言，年近花甲，一无所成，且一直低着头过日子，终究未见结局。在纷扰的信息与无端的烦恼中，醒来又睡去，人生似乎会永远继续下去，甚至匆忙得忘记了季节，惟有亲人故去时，才能明显感受到生活的痕迹，停在脚边的逗号，一夜之间已成句号。

站在岸上观退潮，越离越远，越远越渺，此后所有的路都是下坡道。樱花七日，短暂而灿烂，日本人似乎对此格外敏感，宫崎骏《千与千寻》里有句话：“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里也有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学会与不确定性安然共处，对未发生的事情，不再过分期待，只要生机不灭，即使旦夕祸福，暂被阻抑而已。一座奈何桥，一碗孟婆汤，羚羊挂角，已无挂碍，“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几十年来羁旅，从此永是离人，泪水洗过的岁月眼力，格外明晰，即便漫漶的面庞，也会看上好几遍。

代际兴替，梦想尚未实现；怀古伤时，高峰不曾抵达。留言中一些社会层面的指向，未必适其本人，不过是对逝者的安慰，老西称之为“哄鬼”。被近亲评判，被远亲衡量，被父母劝告，这世间做自己并非易事。学着做另一个人，做一些取悦之事，或跑到别人的生命里成为插曲，倒不难，人群里找不见自己，会让逝去的至亲更为失望。闹市不闹，内不欺己，空山不空，外不欺鬼，方可不愧不怍，无歉无仄。

论心不论迹，“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追思，那些未曾写出的留言，有无限延展的可能，足以用尽天下的纸张，我却愿俗世里所有的多余，从此不再叨扰逝者，这与我的天性孤清、用情也俭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