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小厮:《红楼梦》中的“点睛之笔”
摘自《曹雪芹研究》期刊
我在《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一书中,谈到清代小说批评家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时提出了一个“点睛之笔”的概念。
《金瓶梅》创造了一个市井帮闲的典型:应伯爵。这是小说中一个十分活跃的人物。张竹坡认为这个人物在在小说中起着一种很特殊的作用:“点睛”的作用。他说:“伯爵,乃作者点睛之笔也。”“伯爵,作者点睛之妙笔,遂成伯爵之妙舌也。”(第三十五回回首总评)
应伯爵是个帮闲。帮闲和一般人不同:第一,他是不要脸的,是丑角;第二,他的生活接触面广,既同上层社会有联系,又同下层社会有联系,因此他熟知各种人情世故,社会经验很丰富;第三,他心机灵巧,不仅精于逢迎拍马,而且善于插科打诨,一张嘴巴特别能说。
由于帮闲有这样一些特点,因此,对于社会生活,他就往往比别人看得透。别人的隐私,别人的心事,别人内心活动,他也往往能够窥见。不仅能窥见,而且能够说出来。不仅能说出来,而且他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生气,就是想生气也无可奈何——因为他是丑角。所谓“点睛”者,就是评论、揭露的意思,就是把隐藏在事情内部的实质揭露出来,把书中人物隐藏的内心活动揭露出来。这是小说中化隐为显的一种手法,即把隐藏的东西、本质的东西直接显现出来的一种手法。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的隐私,西门庆的内心活动,常常通过应伯爵的嘴巴把它说出来;生活中的各种人物和事变,也常常通过应伯爵的嘴加以评论。比如有一次,西门庆和帮闲们在一起喝酒作乐。应伯爵在酒席上说了两个笑话。一个笑话说:“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上,到晚叫艄公:'泊别处吧,这里有贼。’艄公道:'怎见得有贼?’秀才道:'看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富)便是赋(富),有些贼形。’”又一个笑话说:“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够见,在家里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坏了,弄个牯牛,满身挂了铜钱哄他。那孔子一见,便识破道:'这分明是有钱的牛,却怎的做得麟?’”
这两个笑话,可以说都是对于西门庆的一种评论和批判。应伯爵用这两个笑话,直言不讳地指明,西门庆虽然富,但有贼形,是因贼而富,而且也不是世代相传的贵族之家,像《红楼梦》里的贾府那样,而是暴发户,是有钱的公牛。这种刻划,应当说相当精确、贴切。
这样的评论,如果作者自己出面来说,效果并不一定好。所以作者通过书中人物来说。但也不是书中任何一个人物都适合做这种“点睛之笔”。只有应伯爵这样的人物才合适:他既能看得到,又能说得出。书中写他一说完这两个笑话,马上掩着口跪在地下,做出十分害怕的样子,说他自己该死,忘了大哥也是有钱的富人,得罪了大哥,实在是出于无心。西门庆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说:“你这狗才,刚才把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应伯爵连忙说:“有,有,有。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慌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生。’帮闲道:'待我再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子一嗅,嘴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还不妨。’”说得大家都笑了。这就是自我评论,自我揭露,自我嘲笑。这也只有应伯爵这样的人物才能做得到。这就是张竹坡所谓“点睛之笔”。
这种手法,有点像川剧中的帮腔。帮腔就有这种点睛的作用。它可以对戏台上的人和事发表评论,也可以把角色不说出口,或说不出口的心事唱出来。
张竹坡提出的这个“点睛之笔”的概念,使我们想起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一个塑造得十分成功的典型:伏脱冷。伏脱冷就是巴尔扎克的点睛之笔。巴尔扎克常常让伏脱冷发议论,而且常常让他发长篇议论。
在《高老头》这部小说中,伏脱冷有一次对拉斯蒂涅发表的议论就长达十多页。在《幻灭》这部小说的结尾,化妆成西班牙教士的伏脱冷把那个正想去跳湖自杀的吕西安拦住,对他讲了一堂历史课,又讲了一堂道德课,加起来也将近十页。这样的长篇议论,应该是很乏味,很使人厌烦吧?不。正相反,这些议论非常吸引人,读起来惊心动魄,可以说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是什么缘故呢?就是这个伏脱冷对当时法国社会的解剖,对资产阶级的道德、法律、秩序的揭露,实在太深刻了。这就是点睛之笔。
如果我们把伏脱冷和应伯爵比较一下,可以看出他们有很大的不同。应伯爵是市井帮闲,伏脱冷是在逃的苦役犯。应伯爵是嬉皮笑脸的丑角,伏脱冷则粗俗、蛮悍,是一首恶魔的诗。但是他们又有共同点。前面说过,应伯爵是一个看得到、又说的出的特殊人物。伏脱冷呢?他闯荡江湖,饱受风霜,阅世最深。他用一双锐利的眼睛,从阴沟里看社会,对社会的腐朽和丑恶比别人看得更加真切和透彻。同时,他天不怕,地不怕,蔑视一切法律和权威,敢于直言不讳地揭露事实、揭露本质,敢于说别人不敢说的话。他自己说:“我这样议论社会是有权利的,因为我认识社会。”“我的看法高人一等,因为我有生活经验。”“什么事的底细我都明白,人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才多呢。”
这些话并不完全是自我吹嘘,他确实也是一个既能看得到,又能说的出的特殊人物。就是这一点来说,他和应伯爵是共同的。我想,正是这个共同点,使得他们有资格成为“点睛之笔”。换句话说,“点睛之笔”在这两个不同性格的人物身上,都有自己的内在的根据。当然,就点睛的深度来说,应伯爵远远不及伏脱冷。点睛的形式也不一样:应伯爵的点睛,往往是一种幽默,有时略带一点讽刺;而伏脱冷的点睛则是一种冷嘲。这种不同的点睛形式,同他们作为帮闲和在逃苦役的不同身份和个性是完全一致的。
《红楼梦》中也有这种“点睛之笔”。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用书中一些重要人物的贴身小厮来担任这种“点睛之笔”的角色,因为这种贴身小厮也有既能看得到、又能说得出的特点。我们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宝玉的贴身小厮茗烟。
第四十一回,宝玉外出祭金钏。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也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那天正是凤姐过生日,宝玉遍体纯素,一早起来就带着茗烟跑到城外一个冷静的地方祭金钏。但是宝玉并没有告诉茗烟祭的是什么人,作者也没有向读者透露宝玉祭的是什么人。当宝玉焚香施礼完毕,正要茗烟收拾东西时,这小厮却急忙爬下去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茗烟这番祝词,真是妙不可言!正如后来有的评点者所说:“二爷不言茗烟言之,茗烟口中之所言皆二爷心中之所欲言也。”
我们注意茗烟的两句话。一句是“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说明他是宝玉的心腹。再一句是“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说明他在这里是有意要把宝玉隐藏内心的想法说出来。茗烟不愧是宝玉的贴身小厮,在他的妙趣横生的祝辞中,不仅把宝玉想说而难以出口的心事代为说了出来,而且简直是把贾宝玉的整个人生观都和盘托出。在宝玉的心目中,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所以他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这就是点睛之笔。
这种点睛妙舌,不是作者任意按在茗烟身上的,而是从茗烟这个特定的人物形象本身生发出来的。这篇祝辞所带有的浓厚的喜剧色彩,正是茗烟这个小厮的个性色彩。
第二个例子,是贾琏的小厮兴儿。
第六十五回,尤二姐拿了两碟菜,斟了酒,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的问他家里奶奶(凤姐)多大年纪,怎个利害的样子,以及老太太、太太、姑娘等等各种家常情况。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尤二姐和她母亲。兴儿是贾琏的心腹,所以他可以介绍荣国府的各种内情,而且还加上他的评论。兴儿的介绍和评论可以用“深”“透”两个字来概括。
兴儿首先介绍了贾琏和凤姐夫妇各有自己的心腹,各有一套人马。兴儿说:“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这种极私密的信息,不了解内情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最精彩的是兴儿对凤姐的描绘和评论。他说:“提起我们的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了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如今连她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她,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她去了。”尤二姐说,她还想去见她。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奶奶这样斯文良善的人,哪是她的对手!”尤二姐说:“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样?”兴儿说:“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她看见奶奶比她标致,又比她得人心,她怎么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坛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兴儿这番话不是把凤姐的品性为人说得入骨三分吗?
接着尤二姐又问荣府的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兴儿也一一做了介绍。这些介绍也是从下人的眼光观察。如说林黛玉、薛宝钗,“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林黛玉“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薛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他们小厮见了她二人,不敢出气,“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
兴儿的介绍也提到宝玉。他说宝玉“只爱在丫头群里闹”,“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得去”。
兴儿这个介绍非常值得注意。这个介绍说明,宝玉没有等级观念,他平等待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是宝玉的本性,也是曹雪芹所追求的“有情之天下”的本真内涵。在当时世俗社会的人们眼中,宝玉“潦倒不通世务”,“行为偏僻性乖张”,可是从兴儿这样一个未成年的仆人的口中,点出了他平等待人的本性,这就是“点睛之笔”,画龙点睛。
前面说的茗烟的祝辞,明确说,他是把宝玉“不能出口”的心事代为说出来,这是化隐为显,不仅如此,茗烟的祝辞把宝玉的人生观也和盘托出,这就是极有深度的“点睛之笔”。而兴儿对荣国府的介绍,不仅是下人的眼光,而且有下人的评论,特别是对凤姐的评论,有相当的深度。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把一些未成年的仆人(贴身小厮)作为“点睛之笔”,这是曹雪芹在小说艺术中的一个创造。
作者信息: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
博雅讲习教授、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