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 罗伊娜:花腮酒面红相向

朝花夕拾

很久不说话,舌头会不灵光。写字也一样,可以不着急提笔,但不能长时间放弃语境。

花腮酒面红相向

文 | 罗伊娜

什么事情时间久了,就生出许多怪癖。好的,坏的,成了习惯。从前的电脑笔记本,小五号字体已是清秀带劲。换了新的,非要调到6号。若不如此,就像是八尺长的汉子杏眼临屏,使人放心不下。

每次写字,需要沉淀一段时间,直到不吐不快。笔记本,微信,便签里会记录一些日常,或是一瞬之间的想法。算是另一种形质的笔记。很久不说话,舌头会不灵光。写字也一样,可以不着急提笔,但不能长时间放弃语境。如同鸡鸭鱼肉煨在煲里,可以炖上很久,化为原汁。却不能忘记炉子上的火,否则,真的是干干净净,无牵无挂了。

外面的光线其实还好,但一踏进这间永远遮蔽的书室,就觉得灯光,读书的人,理所应当被包裹。时间空间上的静止,短暂的隔绝,完成一段沉浸的修复。没有医生与向导,只有触手可及的书页,带你去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窗外,风雨欲来,室内,无风无雨,除非来自心灵的。已是忽而转夏的天气,书橱的四壁却还供着暖。太过阴凉的屋子,倘在夏天,临窗看绿,真是神仙境地。可现在是满目妖娆的花季,暗而湿,若不开暖气,书籍会霉变,人心也会。权当为了那些书开,读书的人,将能脱的衣裳,一件件悬于隐蔽的格子间,大抵还是两相宜的,毕竟室外已是二十几度的气温。

书中的人,没有谁指引你,他并不知你读他的心情。尤其对那些没有太大目的,抱着试试看心情的阅读者,更是如此。但寻觅的缘分就是这么神奇,本来没有交集的人在书中相遇,甚至结伴而行,走了很远。而另一条路上的人呢,即便相遇,也不会停留太长时间。只有在书中,才有平等的对话,像真正的绅士或女侠。人们脱掉遮风避雨的外套,却将另一件独属的听诊器按在身上。在这样平和的倾听中,越来越多的共鸣不必说出来,时间转化为平静丰和的内心。

阅览区悬挂着古典大师的画像,他们有的来自文学,有的来自艺术。我盯着一双眼睛看了许久。那双眼睛,矛盾而坚毅。即充满怀疑,又渴望相信。即锐利挑剔,又慈悲隐隐。他的唇血色丰满,有着垂暮与初生时的善意。洞火幽明,应该就是这样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巴赫,古典音乐的慈父与基石。无论是莫扎特,还是勃拉姆斯,都会去亲吻那双手,用孩子般才有的崇拜与渴慕去呼唤他的“父”。这位西方近代音乐史上仁慈而挑剔的父,在很长的时间里,并没有获得匹配他成就的声誉。然而,他这一生从不害怕被人超越,即便是最能超越他的人,也向他匍匐致敬。他其实从未被超越,因为他的心始终与信仰和激情在一起。找到了一条为之生死无惧的路,剩下的事,就只是一个人上路而已。

孩子们在书室的另一边,他们的父母或是自己读书,或是陪着公子千金读书。总之,栓在自己腰上的这根长命绳,是时时刻刻不能离身的。不管将来是小棉袄,还是讨债鬼,父母这一生,是要为他们度过的。母亲在我们的身上,会有一种“存活”的焦虑。每天至少一个电话,不能超越视线以外的距离。从早到晚,三顿饱饭。夜宵吃不吃,又很纠结。吃多了,担心嫁不出去。不吃,怎会有面对生活的意志与体力。

眼前正有两位母亲。其中一位埋头书海。相对母亲,似乎她的宝贝更忧心母亲的“存活率”。一会,拍拍妈妈的肩,一会捏捏妈妈的脸。一会轻轻咬一口随身带的干粮,又忍不住递到母亲的嘴边。另一位母亲呢,要看的书,全部捧着。偶尔自己翻一本,停留不到3秒的时间,便要看看孩子在哪里。我不知道,哪位母亲更担心自己的孩子,可面前的两个孩子,都让人心疼。那么长的岁月里,无论妈妈在不在身边,都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继而懂得还可以照顾别人。就在这样的她看孩子我看她中,慢慢翻完了书页。从朱雀,北鸢,谜鸦到小山河,瓦猫,葛亮始终是那个将老灵魂装在新生骨质里的人。

无论从感情上,还是地域上,朱雀都离我更近。而北鸢的名字来自曹雪芹的《南鹞北鸢考工志》。北方的纸鸢,家族的飘零。朱雀,北鸢,南北双璧。北鸢的文笔依然那么精致的老,却似乎少了朱雀中随性成长的深情与自信。毕竟南京对葛亮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乡。能让人安心躺下的那个地方,才是真正的家。《小山河》是一本薄薄的随笔集子。离不开记忆中怀念的主题。香港,南京,国外。眼前的山河是小的,笔下的山河是大的。走过的山河是小的,埋在心底的是大的。自己的山河是小的,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是大的。大,不能避及曲折沧桑。小,无法绕开魂牵梦萦。而《瓦猫》,更见昔日老灵魂新青年的那颗“匠心”。守护,凝望,脉脉以对。

看人的画像,往往会将重心放在那双眼睛上。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人总是试图从眼睛中获取些什么,读到些什么。若再加上容颜俏丽,便从那双眼睛坠了下去,哪里还记得念的什么经。然而,我却不好意思盯着一双眼睛久看。即便有心可猜,奈何脸皮太薄。相对眼睛,我更喜欢看人的一双手。是白如竹花笋入茶,还是黑似金刚五指禅。女子的手应是比男子好看的,否则不会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话。但是自从剧组开始为男演员的手买高额保险后,认知也有了新的改变。古代既有美男子,也可能会配一副好手。如此,谈琴,习画,喝盖碗茶,都会使看的人咬着自己的手。

民国江南的贵公子,骑着自行车看旗袍女郎的小开,手没有不秀气的。要白而润,不能有茧子褶子。温而软,软非淑女的软,是不羁中带着适当的妥协劲。他们手里也会拿一本《妇女》杂志,觊觎着时髦的新女性。说起杂志,商务印书馆20世纪初诞生的《妇女》杂志显然只是在教化上吹进西方文明的风,谋求妇女解放,让她们塑造自己的新生。但是邵洵美的《小姐须知》就要前卫摩登的多。毫不客气的说,这一碗“风情万种的心灵鸡汤”,胜却当下无数。不乏幽默,哲理,小脾气。纵观当下鸡汤,民国的鸡汤,除了新鲜,营养,还有别样含蓄的美味。张光宇,插画大师。不知道他,总该知道那部惊艳西方世界的动画传奇《大闹天宫》。自拍不算什么,张光宇的自拍早在民国时期就做了“表情包”。二八小分头,长衫,24张底片不带重样的。

要是现在,一席长衫,特别适合在德云社的茶桌前说相声。风格近乎于谦与岳云鹏之间。胜在憨厚的抒情,洋气的低调。诸如文艺圈里,哪位太太的客厅,哪位小姐的闺楼,又或是哪位先生的郊外“别野”,秘史,轶事,尤为人津津乐道。那些一生未放下的学问,外人倒是看的淡了。寻常百姓离得太远,又想凑个热闹。未必理解得了热闹,但不能不热闹热闹。热闹,是最现实的存在。也可能是即将消失前的绝唱。其实什么做派一冠上“名头”,也就失去了大半的滋味。文人也是人,会可爱,会可憎。可是,加上“文人做派”几个字,却剩了无聊。读书,写字,画画,多纯粹的事。纯粹之处必有可爱之时。这样都要拍马屁,大可不必。

文人的做派,寻常人是不习惯的。但是,那派头却是要尝试尝试的。这心理大概如同旧上海没钱喝咖啡,有钱也不喝的“乡佬”却爱凑上去闻个咖啡香。看时髦小姐走过,也爱学着扭上两扭。只是,不明白那样扭的意义是什么。文化圈子就像座庙,挂单的和尚,烧香的客。香火高,不一定和尚好。但讲经论道,人缘一定是好的。特别靠谱的法师呢,常常又只能在荒郊野庙中找。见一面,几天睡不着。反复如此,年纪大了,看热闹的心都死了。兜兜转转,还是自家媳妇好。这好处,越老越体会到。为什么呢?你折腾不动了呀。像唐传奇《霍小玉》里那样中途跑掉的,只能覆水难收了。一部唐传奇,成就了小说界永不沉的奇迹。

后世的戏曲、古典小说、笔记话本、轶事随谈都喜欢从中汲取养分。这就像一瓶培养液,实验师吸了一两滴,滴进新的容器里。就这一点,诞生无数试验品。唐朝实在是国人的骄傲。除了魏晋,便是唐风。不单是一个盛世,而是一个全方位的自信与开明。宋的简养,内敛,源于许多虚弱。魏晋的狂散倨傲,与其说是乱后初安,不如说是心如荒原,久乱之后的“懒得在乎”。而唐朝却不同,就是那样自信,宽宏。不介意一切外来,不放弃一切自身。虽亦逃脱不了衰落的命运,但骨子里仍是不屈的贵气。如今的闲士,也爱在家中养几尾锦鲤。金陵园林池塘之中,必见此鱼。它的祖先其实就叫“唐鱼”,在唐朝,尤盛。以国名呼之,可见殊荣。然而,家道中落。早已成为日本的国鱼。以至外邦只知日人尽擅此物之美,唐人后裔却不知其出身。笑,也悲。笑,大水冲了龙王庙。悲,相逢对面何相识。

闲书,《红楼》、《聊斋》读的遍数最多。前者宏而深,后者简而精。《红楼》读完,没有可替代之品。《聊斋》,仿类之书倒还可找到几本。《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是与之齐名的书。笔法虽好,“惜墨”上仍逊色。聊斋之语,是冬眠里的藏食,省着读,省着吃。否则,一冬无食。聊斋里写游魂冤鬼刹去,只“飘若仙奔”几字即可。无需丁点的多余。喜欢《聊斋》,所以与之有点联系的书大约都喜欢翻一翻。近来无事之时,翻看《淞隐漫录》。这个名字,初还使人陌生。别名却亲切许多,《后聊斋志异图说》。

当然,一听就知道是聊斋的粉丝,步了祖师爷的后尘。作者王韬,并不是太古的人。道光八年,出生苏州府。十八岁,中了县考第一。一生为自己取的号太多,乡人却大都记得不算太雅的“长毛状元”。状元,大概指考学第一之事。长毛,便是与外国传教士相亲的佐证了。“状元”一生传奇,上书过太平军,受过清衙门通缉,英国使馆帮助逃亡香港,却成就了十三经的英文版。此后,又办报,又游学扶桑,可谓辜鸿铭似的“四方人”。离世之前,毕竟回归了故土。也算颠沛人生的些许慰藉吧。

《淞隐漫录》里记载的故事,并非要超越前人。却合当时志趣。作者所忆三十年间叹惋惊愕,描写的故事生动哀婉,情节曲折入胜,又纯为《聊斋》笔致。一时街头巷尾,传为时文。且记有形事,无形事于一身,感情颇为真挚。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所说的那样:狐鬼传奇渐希,烟花粉黛日盛。

如此一来,聊斋的奇诡之气,愈发被清晰的现实替代。而书中相当多的篇幅给了日本艺伎生活的刻画。甚至选出一篇描写欧洲美女的《媚丽小传》,译为英文。足可见其学贯中西之眼界了。申报副刊陆续将其刊载,也是当时的文化识见。从来后世仿古的文章,都难免不伦不类。要么才思不足,要么情致不够。但是《淞隐漫录》这样的别裁,打开了异国的门,实在是一股新风。毕竟这样“潮而不忘宗”的牢骚郁结之作,亦是难能可贵的。有人在此书中读出了山海经,牡丹亭,甚至是鲁兵逊漂流记,也有人以当今流行之“耽美、禁恋、霸王总裁”一语而带。

无论是经典的传统,还是网络时代,至少,此书在当时,是的的确确走在大众的前面。既是牢骚郁结之作,不免作者主观论判。《东瀛才女》一文中,借天南遁叟的口说出了:“天下至无情者,莫如日本女子。其为客妻,阅人如传舍。数年聚首,临别绝无依恋色。问其有柔情缱绻,韵致缠绵,如胶漆之固结而不可解者乎?无有也。”无情者,莫如日本女子。此话虽偏激,亦算是作者游历东瀛的一点烦恼吧。

春天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青年。想睁开眼,看世界。又懒懒不肯起身。看了别人无数的花,听了无数花痴的心声。还未走出一二里,又折回那许多琐碎的白日梦中。又或者真像张爱玲说的那样:若只是喜欢,何必夸张成爱。若只是多心,又何必虚张成情。于花若此,于人亦如此。你若跑向一棵树去,或是甘愿为一朵花低下高傲的头颅,甚至不惜跪烂公主裙,那至少可以证明你是个合格的树迷花痴。中国的语言博大精深,继而推及称谓。小时候我们呼唤一个人,自挚爱亲朋始。某种意义上,称谓饱含着一个人的情感归宿。譬如,父亲,母亲,爱中透着尊敬。呼为爹娘呢,则亲切自由随性。中国的语言不似西方,一个ancle,可以涵盖所有血缘内的,血缘外的关系。中国人分得很清楚,喊得很专一。姑父,姨父,叔,伯,爷,大,所谓礼不可越,行事需正名。

又譬如朋友,朋友这个词,本应是志道珍贵,相近相亲,值得信任的承载。必是经年累月,互换过肝肠肺腑,同历过悲欢愁苦。何以当今,满室皆友。一面之私,为求谋事,就可自称为友,或是呼之于人。称谓,亦是感情定位。情有所归,心内踏实。脚下的路才会走得坦白,自在。同窗有同窗的情,知己是知己的心,朋友执朋友的义,若无此意,断不可随便呼唤。至于那些个“亲来亲去”,更是万万不能轻易出口。你亲的快,人家还来的更快。那不是清茶啜清吻,那是张着血盆的大口,专等你进来的妖怪。人若愿意亲过去,自然不必你用媚眼或钢刀,是人是妖都不怪。若不愿亲过去,纵有72变,到底是自己骗自己。赔了脸,还没劲。

友的性子刚烈,若65°的伏特加,二锅头,滴水不加。如今时疫未消,讲究公筷分餐。想起从前饭堂聚会,天南海北,友这样的性情论着论着便能擦枪走火,火烧圆明园。时座中有“才俊”一枚,惯用了刀叉围脖,对群筷共涮,尤以为恶。又说起国人诸般陋习,几无可爱处。而日式小火锅之精致,干净,颇为受用。数番饶舌之后,友几差拍案而起。直拿眼传话于我,那意思:吃个饭,都这么累。假模假式真正讨厌。座中同僚,或安慰,或赞同,或噤声,极为尴尬。本来嘛,火锅这种极其考验感情的物件,就该同肠同胃的人在一起,没心没肺的吃。怎能为了烘托热,而竟去捧着人家的冷呢。

安排的人恐很难想到,以火锅待客,本为凸显那份“近”。结果,肉里肉外都烫焦了,还是嚼不烂的生肉。于“生人”共食火锅,本来就是一种冒险。虽然日常饮食,并不太习惯,人人共食。多半也是一锅一涮,各自为餐,但也不至于到言辞激烈,不近人情的地步。

火锅未热,事端又起。一边是愈说愈慷慨,一边是桌下磨刀似杀心。春天果然是个容易上火的季节。既为一席坐着,不说话也为难。更何况,人家还频频要你表态。只能云淡风轻地回话:“倘若我们同锅洗涮,有碍清洁观瞻。那么无论什么人,一时情动,就抱在一起乱啃的文明,简直是十恶不赦了。”

彼时春天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春天的雨,比火缠绵。在那无人的小酒店旁,看黄墙上,倏忽成画的树,绿意铺天盖地。到底还是要唱:“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

配图:罗伊娜 / 编辑:闺门多瑕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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