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三十三)声音与韵律
第三十三章 声音与韵律
(刘勰《文心雕龙·声律三十三》)
随本清源,凡文学作品中字词语句的声音和韵律,最初完全出自人类各自不同的说话模式,即言语声音。人们发出来的声音,之所以有所谓“宫、商、角、徵、羽”的音节区分和韵律差别,其根本在于每个人都具备特有的气血骨肉特性。在古代,尤其通过帝王赏识和推崇,人们发声的音调节律,逐步演化成为可以抒发胸怀并愉悦感官的音乐和歌声。因此,现今世界,一切约定成俗的音乐产品,像乐器、乐谱、诗歌、篇籍等,都离不开人类的原始语言,甚至一直遵循着人性对于音域的好恶。所以说,个人的语言特征,不仅是书写文章的能力关键,也是传达情志的技巧本源。然而,单从语言表面上看,所谓声音的高低粗细和抑扬顿挫,都仅是两片嘴唇一张一合而已。自古代以来,凡传授或学习唱歌时,首先,是要考察学唱者的音域高低;随后,才是指导他们掌握音准节拍的技能,这在音乐领域叫“练声”。
一般判断一个人音域范围的高低,通常是人们或急或缓极力发声时,所能够达到的声音极限程度。中国古代的“宫、商、角、徵、羽”五音分类法,究其声音特征,像“宫、商”在于高挑,“徵、羽”则是缓下,“角”属于急缓居中。另外,人们各自发声时,还会伴随咽喉、舌头、口唇等变化,由此带来声音的个体差异。单纯用文字描述五音之间区别,尽管非常困难,但用乐器校准五音之间差别,不仅清晰可辩,甚者泾渭分明。现今,凡操琴弹弦时,如果音调不准,必须要重新调弦定音,这已经成为了习惯、常识和规律。然而,在文学作品中,如果音韵节律失调,不仅不容易被发现,并且也难以立即改弦更张。在弹琴拨弦时,只要音调节律与乐谱精确一致,所弹奏的曲目旋律,必定一样的和谐美妙。但是,落实在文章中间,尽管字词语句都源自内在心声,然而一旦失去了读音的和谐韵律,通常不会影响阅读理解,甚至经常不被察觉。那么,这究竟为何呢?其实,这就是外在东西,即容易被察觉,也容易被修正,而内在事由,即难以察觉,也难以更正。所以说,琴声一旦节律失调,不仅容易察觉,而且可以随即调整。若是文章的韵律紊乱,根本在于写作者针对溢于言表的字词把握上,与意欲表达的心志情怀之间一定难以协调一致,而且这种不一致的调整改进,绝不会一蹴而就。所以说,关于音乐的五音十二律,虽然可以按照数字损益,必能获得精确阈值。但是,在文学作品中,一旦字词语句出现了音韵节律的不协调,却很难都按照数理来依次添加或减少。
自然界的声音一般都具备高低急缓的特征,在声音动静大小上,还存在共振叠加的音频因素。凡文学作品,例如一篇文章中,如果两个同声韵的字,一旦隔开了,阅读时必定拗口;如果不同音韵的字,一旦交替出现,读起来便会感到磕绊难听。针对这种事实,如果一篇文章,任由音韵迟缓的字词语句一韵到底,必定会像石沉大海一样,沉寂的杳无音讯;若是任由急速声调一路飙升,也会如同断线风筝一般,飘荡的有去无回。在写作中,类似这样的两种情况,不仅令人茫然若失,也会使文章气势,丧失殆尽。因此,优秀的文艺作品,在字词的韵律排列上,即要像井上辘轳一样上下交替,又要如鱼鳞排列一般斑驳有序。唯有如此,于读习玩味之间,才能达到流畅顺利的美妙效果。如果违背了音节韵律形成中这样一般性自然规律,必定会出现读念的磕磕绊绊,如同患有口吃毛病样子。
文章写作与阅读中间,为何会出现像口吃一样行文缺陷呢?其最大可能,就是刻意追求字词文句的新奇、怪异或乖巧,以至于阅读吟咏中出现拗口艰涩。其实,若要从根本上解决此类弊端毛病,关键只在于有心和用心。例如阅读时,如果左侧字句有障碍,可从右边理顺;如果下句有问题,应从上一句更改。这样做的目的,务求声音出自唇齿入于耳鼓,即能朗朗上口,又能清晰悦耳。通常情况下,文章声音节律的好坏,通过吟咏阅读,即刻便能判定出来,至于影响这种判定的源头,根本还在于对于所用字词文句的读音,是否做到精通并把握的准确。所以,单言文章阅读,所谓顺畅与否,就在于其中的字词语句,于读音的韵律节奏上,是否能够合仄押韵,或说和谐押韵。在音乐方面,如果不同音调搭配的悦耳惬意,通常被称为“八音克谐/和谐”;同样,在文章方面,如果不同语句末一字的读音,在节拍声律上,能够抑扬顿挫并交相呼应,则被称为“合仄押韵”。所以说,一旦懂得了“押韵”的作用和意义后,也就不难在文句段落的最后,刻意选择或派遣相同韵律的字词;同样,明白了“克谐”“和谐”的意义,也就不难剔除不协调的字句了。
文章写作的难点和高度,并不在于是否有奇思妙想,或能否巧夺天工,而在于整体上能否达到和谐一致。因此,所谓“连词造句”的难度和关键,应在于行文立意后,其全篇字词语句的韵律节奏是否“和谐”的足以达到精致程度,反而并不仅仅在于句尾能否“押韵”。自古以来,相关文章在音韵声律方面的是非曲直,尽管意见纷繁,也难免各执一词,但总括大家意见,大致都可以归类于“和谐”与“押韵”这两个方面问题。
古代找寻并确定五音的具体音色音域,就像以宫音定调的乐器龠,亦如司马迁《史记·律书第三》所述:“九九八十一以为宫;三分去一,五十四以为徵;三分益一,七十二以为商;三分去一,四十八以为羽;三分益一,六十四以为角。”依次钻孔定音的龠,才有可能合乎中正典雅的规范。但是,在使用琴瑟时,却需要不断调节弦柱的松紧,借以找准声音基调,从而达到旋律的和谐。曹植和潘岳的作品,如同龠一样,不但出口成章,而且旋律自然,并能合乎中正和谐。而陆机和左思的作品,尽管也光彩照人,并脍炙人口,却如同琴瑟一般,难免有人工调弦的痕迹。至于其他人物的杰出作品,在声律特色方面的得失是非,可以依此类推。
追溯《诗经》中音韵节律的使用,大部分属于简洁明快,而到了《楚辞》时,源于楚地语言因素,导致音韵失序而节律繁杂。西晋张华在论说韵律的文章中,就曾指出陆机作品取法楚地楚音的特色。而陆机在他的《文赋》中也感叹过,选用楚韵写作的艰辛困苦。所以,像陆机一样偏爱屈原《楚辞》异音乖调者,往往会失去《诗经》音域的中正典雅。事实上,在文章中间,所谓合仄押韵,就是要让语气顺势且自然流畅;与此相反者,所谓佶屈聱牙,如同凿圆孔而置方榫罢了。所以说,作家在文章写作中,涉及音韵声律方面问题,如果懂得并避免圆孔方榫的比喻,就不会出现太大的毛病。至于精通音韵的作家,不但可以灵活运用文字节律,使其自然流畅,并且还能游刃有余。而不能够精通声律的作者,在使用字词文句时,唯有随遇而安,恰似风吹孔窍,偶或也可有天籁之响;亦如南郭先生,虽不懂得乐谱声律,也一样能够吹竽有声。再者,像古代名人雅士,一般身上佩带玉器,并且左边需符合宫声,而右边要切中徵声;因为这样走起路来,才能“金声玉振”,如此即显得稳重和谐,而又不失礼数。在崇尚典雅中正的礼仪制度下,既然走路的动静,尚且有过如此的精致要求,至于事关千秋大业的文章篇籍,在声律韵致上,又怎能掉以轻心和粗心大意呢?
总而言之:凡文章,在情志气度上,务求高瞻远瞩,更不避讳气吞山河;而在音韵节律方面,唯有自然圆通和平易近人,方显英才豪骏的人文本色。比对管弦乐器,即便音准位正,若要演奏出来美妙和谐的动人旋律,尚需鼓唇摇舌或弹弦轮音的技巧本领。再斟酌调节声律的方法,亦如腌制酸梅,贵在均衡适度。若钻研音韵效果的精微,如同榆槿汁液,难得爽滑畅快。所以,大胆剔除不和谐音符,遵循坚守中正典雅的自然韵味,这才是文章声律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