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洋气”与现代化

拙著《发现文明》之十一章增修：4

“洋”在中国是一个特殊词汇，它本是个古字，最初指“多”或最大的海域或水域。到近代，由于西方殖民国家都是越洋而来的白人，所以，“洋”开始转变为特指与白人有关的词汇，如“洋人”“洋车”“洋房”“洋布”“洋油”等。后来由于日本进入工业化，并且日本人也是越海而来，所以日本逐渐也成为“东洋人”，相对于欧洲与北美为主的“西洋”。由于中国自清朝直面遭遇大规模西方殖民者以来明显落后于西方，故而“洋”还转变为“先进”“现代”意，如“洋气”“洋学生”“洋文”等。在工业化之前的民国，中国的一切轻工业产品几乎都来自西方发明，故而有“洋铁钉”“洋胰子”“洋枪”“洋炮”等。“洋”的相对词汇是“土”，在今天褒贬自明，无情地暗示着中西方文明的高下。

细究起来，中国人话语里那种有别于中国本土的“洋”的真实含义可能出现得非常早。换句话说，西方的洋气或现代化的根源，或许应该追踪到欧洲的起源时期，那就是古希腊，甚至更早。当很多人疑惑工业化或现代文明会不会在东亚独立诞生，或质问，日、韩等东亚国家也属于发达国家但他们与西方人文明的差别在哪里，这些答案恐怕都可以从“洋”这个词汇的溯源中得到启发。

中国狭义的文明起源在三代，夏朝无踪，商朝有墓，墓里有大量青铜器和陶器、玉器等，周朝则彬彬有其礼。同期的古希腊是克里特文明与迈锡尼文明。古希腊与中国三代时期可能已经奠定中西方的文化与文明差异。任何客观的人都可以在彼时的文物考古遗存上区分出土、洋之别，东亚的出土文物多数沉闷压抑而土气，包括人物造型也是如此。相对的古希腊的黑陶杯与刻画陶罐，则妖娆轻灵，充满灵动。石刻人物造型在大约四千年前环绕提洛岛的基克拉迪群岛上的简朴女神像竟然已有一种现代简约感。大约2400年前的维纳斯女神像即便出现在19世纪的中国也不会被封闭沉闷的东亚人接纳。古希腊的建筑与舞台艺术在二千年后出现在中国也不会显得落伍。同样“洋气”的还有古希腊如灿烂星空一样的哲人团队，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泰勒斯、第欧根尼，是他们开创了至今的哲学与科学。从克里特王宫壁画上的少年到庞贝城火山灰下的马赛克地板，“洋气”的生活方式一直延伸到我们今天的现代生活。在古希腊的吉光片羽中我们可以找到“现代化”的精神与气质源泉。这种代表了开放与理性并存的高贵而浪漫的精神自古在其他地方都是欠缺的，所以，这是一种特殊地理环境下的传统精神，它是一种来自海洋文化的精神结晶。相对的农业与游牧社会混合的东亚地区自古就与这种精神格格不入。

图：古希腊的维纳斯可以傲视东亚艺术2000年。

继承了希腊文化的罗马帝国使这种“洋气”精神继续得以发扬光大。梵蒂冈教廷的确立无声地宣告了西方的精神之都西移，这种原始的浪漫精神在庄严宗教的束缚下开始转向一种压抑的圣洁。文艺复兴的弄潮儿们以一种异样的天才纾解了“洋气”的绷带，深化着“洋气”的内涵，科学与艺术在中世纪再次搭建了通往现代浪漫的阶梯。达芬奇的传奇与莎士比亚的才华照亮了西方近代的前夜。暗夜里在大西洋驾着小船的哥伦布也比浩浩荡荡的郑和队伍更有现代的不羁开拓意义。至此，我们似乎应该醒悟，西方人发现新大陆并非是一个偶然。一种只有在西方人才能看到的开放、冒险、艺术、科学、浪漫的精神，其实是一种“传统”，一种西方核心传统。这种深厚的西方积淀，借由工业化的淬炼直接化身为现代化最终出现在近代人类社会。

从艺术审美角度，现代的“洋气”之都先是在19世纪转移到了西欧，比如巴黎。再后来，20世纪的纽约与东京相继开始“洋”起来。

日本之所以可以跃升为“洋”实际上是从工业革命发轫就开始的。但后来韩国、新加坡与台湾也进入到过发达文明水平，却从来都与“洋无关”，所以，“洋”是一种文明现象级的美誉。日本是唯一一个在东亚被如此尊称的国家，所以，“东洋”这个词汇可能是对于古今的一种混沌而精确的总结。日本尽管体量小，但因为诸多复杂的原因形成，却无愧是东亚的领袖。

现代化从某种意义上是“洋”传统的一种突变和发扬光大。所以，多数其他地方的现代化可能只是一种僵化的制度与皮毛，那种沉淀了几千年的“洋”文化，其实是短期学不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就不能实现表面的“现代化”，日本就是个典型，但前提是你必须有农业时代日本的积淀。在这同时，我们也不能忘记，日本其实本来就是个四面环洋的岛国，所以“东洋”与“西洋”有某种容易榫接的统一性。接下来我们或许就不奇怪为何中国的现代化是从太平洋沿岸开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