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妙玉之死

假设你要下81盘棋。棋盘和规则都是如来佛定下的。每盘棋你都会碰到些磨难,但你会有许多预料中和预料外的帮手。最终,你一定会赢得每一盘棋。这就是西游记。你是唐僧,你下棋被说成是九九八十一难。然后你就成佛了。

西游记的逻辑很滑稽。每一局都预设着你赢,这不是下棋,这是作弊。每一局都会有帮手替你摆平,这不叫“难”,这叫“躺赢”。师徒四人打怪兽,每个寒暑假都会有大量重播。惩恶扬善。好心有好报。有努力就有收获。西游记的确适合于开蒙。不过,它的确是儿戏。孙行者的位置是最尴尬的。他一方面有着72变的禀赋,有大闹天宫的辉煌履历,但他必然是个菜鸟。他得不断把唐僧丢掉,以满足“难”的定义。而每一次唐僧都要赢,这就意味这孙行者有着数不完的后台,以反败为胜。所以他真正的实力不是七十二变,而是拼爹。

所以西游记也能造成很多不好的影响。你的任何错误都有人帮你承担,多坏的暗示。你没有任何能力也可以成导师,多坏的暗示。你的背景永远比你的能力重要,多坏的暗示。最后成佛的师徒四人都是天庭下凡来的,这还暗示了成佛需要特殊的“成分”,多坏的暗示。

西游记可以说是所有肥皂剧的原型。所有肥皂剧结构上都预设了如来佛。在拉康精神分析的意义上,这就是终极的大他者(the big other)。这个大他者保证了所有的“意义”的圆满。但大他者是不存在的。承认了大他者的不存在,这便是红楼梦。

大观园的崩塌过程,就是大他者的崩塌过程。如果用大观园内的物什范畴做比喻,大观园像什么呢?像槛外人妙玉的栊翠庵。栊翠庵是大观园中最不染尘埃的所在,妙玉是大观园中最不染尘埃的凡人,就像大观园,被高高的围墙围起来,里面是梦一样的所在,外面是纷扰的现实。但现实重要侵蚀梦境的,尘垢终究要飘进栊翠庵的院里。妙玉的下场也很惨烈。她被贼人——她多么讨厌肮脏的贼人——掳了去,死在充满尘垢的海边。

西游记师徒四人全都住在满天神佛的封闭的梦境里。而红楼梦中的人纷纷从梦境中醒来。大观园的高墙倒塌以后,曹雪芹告诉我们现实一点儿也不可爱。你也许会说,那是那个时代,那是曹雪芹特殊的际遇,而你的现实就是很可爱。那么你错了,曹雪芹如果像西游记的某国王一样从井中活过来,会语重心长地告诉你,你还活在内心的大观园里。用拉康的道理来说,小写的现实(real)本来就是被幻想包裹的,而真正的实在界——大写的现实(Real)——是幻想的余留物,是象征(symbol)的余留物,是和谐暗中的对抗,是顺风顺水途中的无常。还是举个例子吧。假设你盛装出席某个晚会,端庄大气,优雅之至,你周围都是怀着好意和不怀好意的臭男人,正在你们举起香槟之际,你忍不住放了个屁。很遗憾,它很臭,更加遗憾的是,它还很响,尤其遗憾的是,大伙都知道是你放的。你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便是实在界的入侵。屁是实在的,自然的,但在优雅的小写现实中,是要被压抑的,是不该存在的。

在师徒四人天庭加冕之际,贾宝玉正在雪地里像父亲倒身下拜。正想说点什么时,被一僧一道夹走了。从红楼梦的开头几回可看出,高鹗并没有会错意。贾宝玉的归宿的确是预设好的,而且他居然也和西游记的师徒四人一样,是“渺渺真人”带着下凡的灵物,本非凡俗。既有救赎的承诺,那么大观园并未真正破碎,青埂峰的寺院不过另一个大观园而已,不过由俗缘变成了佛缘。贾宝玉从一个大观园顺利跨入了另一个大观园。这是曹雪芹也不彻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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