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二版自序
我得为这本已经老旧的书写篇新序。老实说,我厌恶这么干。因为我最后一定是白忙一场:我必定会想要找些理由,去为此书的原状辩护,并且,还会在能力可及范围内,设法把它编排到当前的脉络里去。办得到也罢,办不到也罢,做得巧妙也罢,不巧妙也罢,都不可能诚实。更要紧的是,这样作,并不符合一个写书的人,对一本书应该持有的保留态度。一本书产生了,这是个微小的事件,一个任人随意把玩的小玩意儿。从那时起,它便进入反复(repetition)的无尽游戏之中;围绕着它的四周,在远离它的地方,它的化身们(doubles)开始群集挤动;每次阅读,都为它暂时提供一个既不可捉摸,却又独
一无二的躯壳;它本身的一些片段,被人们抽出来强调、炫示,到处流传着,这些片段甚至会被认为可以几近概括其全体。到了后来,有时它还会往这些片段中,找到栖身之所;注释将它一拆为二(dedoublent),它终究得在这些异质的论述之中显现自身,招认它曾经拒绝明说之事,摆脱它曾经高声伪装的存在。一本书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再版,也是这些化身中的一员:既不全为假像,亦非完全等同。
写书的人会受到强大的诱惑,想为这一大群闪烁的拟像立下法则、规定形态、填充一致、下定标志,以便给与它们某种稳定价值。「我便是作者:请看清楚我的面孔或我的侧影;所有在我的名义下流通的重复形像(figures redoubless),都要和它相像;远离它便一文不值;而且,以形像和原本之间的肖似程度,您才能判断它们的价值。我便是所有这些化身的名义、律法、灵魂、秘密、天平。」序言的写作便是如此,它是建立作者王权体制的第一文书、专制暴政的宣言:我的意图应该是你们的箴言,你们要使你们的阅读、分析、批评,屈从于我的意愿。请明了我的谦虚:当我谈及我行为的界线时,我想限制的,其实是你们的自由;而且,如果我宣称力不从心,那是因为我不想给你们留下特权,用一个和我的书相近,却是更美好的想象书本来反驳它。对我所说过的话,我便是君主。我对它们保有最高的主权:对于我的意图,对于我所说的话,我具有主宰其意义的权利。
我希望,一本书,至少对写它的人而言,只是构成它的所有句子;我希望它不要自我分裂,以序言构成第一个自我拟像,并宣称要为未来所有可能由它出发而形构的事物,立下法则。我希望,这个身处众物之间,几乎难以察觉的事件--物(objet-evenement),被人更抄、断碎、反复、仿真、分裂,终至消失。使得生产它的人,永远不能提出主权要求:既无权设立其发言意图,亦无权诉说其应然。简言之,我希望,一本书不要以文本(texte)的身份出现,那是教学法或批评烂熟的化约对象;我要它潇脱大方,以论述(discours)的样貌出现:同时既是战斗亦是武器,既是战略亦是撞击,既是斗争亦是战利品或伤口,既是时局不是遗迹,既是不规则的遇合亦是可重复的场景。
这就是为什么,当人们要我为这本书的再版写篇新序时,我只能作出下面的回答:取消旧序。这样才是诚实的作为。既不要为这本旧书寻求理由,也不要意图把它编排于今日脉络之中;它所置身其中的事件系列,也就是它真正的律则,还未封闭。至于创新之处,不要假装可以在它身上发现,好象它是个秘密保留区,好象它是早先为人错过的财富:它若有新意,只有来自人们对它的论谈,只有来自将它卷入其中的事件。
--不过,您刚写了篇序呢。
--至少它是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