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17、18章
17、奇怪的鸟儿
在林常平锒铛入狱的前几天的一个多雾的早上,林常平家二层楼上的新房子里突然飞进来一只鸟儿,那是林常平从来没见过的一种鸟。那鸟儿落在飘窗的光洁的大理石板上,看样子冻得够呛,一声声吱吱唧唧地呻唤着,他轻轻地走近那那鸟儿,伸出手,心里喃喃着:小家伙,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绝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怕……
那鸟儿没有怕,不但没有惧怕,反而蹒跚着跳着两脚向他走来,居然跳到了林常平伸开的那只手掌上。他惊讶极了,轻声喊随后进来的妻子:
“桂玉,你快来看啊……”
桂玉也惊讶非常,怜惜地说:“它一定是冻坏了呢,他找不到食吃,快要饿死了!”
桂玉立刻去拿了些米饭来喂那鸟儿。鸟儿果然饿极了,吃了米饭,也没有想要飞走的意思。看样子它还没有暖和过来。他和桂玉拿了一只小纸箱,铺上棉衣,让那鸟儿在里面睡觉。中午,他和桂玉操心着,又给它喂了食。
就这样过了三天。
三天之后的一大早,林常平在阳台上把那鸟儿放飞了,从他手掌上飞出去的鸟儿,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又飞回来,飞落到他的手掌上,他再次将鸟儿放飞,那鸟儿在半空盘旋了几圈,又恋恋不舍地飞回来,朝向他鸣叫了几声,像是感谢他。然后才飞出了他的视野……
林常平过后回想起来,那奇怪的鸟儿可能不仅仅是感谢他,或许还是特意来向他报警的,它一定是想叮嘱他:林常平啊林常平,你已经身处危险之中,你可千万千万要小心啊……
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话是中国古老智慧的一大结晶,数千年屡试不爽。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说千道万,林常平倒霉就倒霉在他生不逢时。而更加倒霉的是不迟不早,他偏偏又恰好赶在了上层政治派别互相权斗的一个险恶漩涡之中。一句成语叫做杀鸡儆猴,林常平恰好成了那用来儆猴的鸡。而当时正意气扬扬、如日中天的林常平,竟然对正一步步朝自己悄悄走来的可怕厄运丝毫未能察觉……
几乎是在最后一艘货船装满货物驶离三沙港的同一时刻,在某一天的夜里,一副铮亮的手铐也突然亮在了林常平面前……
事隔三十年之后,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暮春之日,在福州风景秀丽的西湖湖畔,在那座美丽的碧荷园里,当年曾经因为这一所谓“走私”事件而统统锒铛入狱、备尝苦难的一群人——林常平、几位当时在霞浦最有影响力的党政首脑人物,以及几位曾与林常平齐心合力,同甘苦共患难的商界朋友,大家共聚一堂的时候,时间仿佛漫长得像是走过了整整一个世纪,而噩梦似的一切却依然清晰如在昨日,伸手可触……
命运的大浪曾经把他们卷进烟波浩淼大海,当时他们个个豪情万丈,俨然一群天之骄子,以扭转乾坤、普济众生为己任。而眨眼之间,又是命运的无情浊浪忽然将他们粗暴地冲上了干涸的沙滩,打入礁石的岩缝之中,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帮历史的罪人,成了受尽屈辱的阶下囚!
一个来回之间,沧桑已老。
斗转星移,世事沉浮。当繁华散尽,所有的喧嚣已息,一杯清茶,笑谈人生。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孰为功?孰为过?
江山有主,岁月无痕。
摸着石头过河岂独只是改革开放蓝图设计师一人之忧虑?
经济领域里,当初林常平他们走过的那条当时只有马帮蛇行的崎岖小路,如今已然拓宽成万马奔腾的坦坦大道了,而政府的鞭策犹嫌不快……
时耶?
命耶?
18、死地
就像歌剧院的一次盛大的演出,刚有了个大气磅礴的序幕,却突然又无声无息地谢幕了……
就像一支歌刚起了个头,刚刚调动起艺术激情的歌手却突然被扼住了歌喉……
林常平被关进了福州郊外一座特殊的监狱——省看守所。时间是:公元1985年3月14日晚上5点钟。
这里据说是关押政治犯和17级以上干部的。
林常平的囚号是530。
一身蹩扭的黑色囚服酷似丧服。没有纽扣,只有很短的一根小带子系着,用这根短短的布带子无论如何没法子上吊的。
这是一间只有几平米的单人牢房,狭窄而阴暗,到处漫溢着腐烂、死亡的气息。为防囚徒自杀,一盏刺眼的电灯高高悬挂在天花板上,你跳得再高也够不着。这狭窄而阴暗的小号牢房里,终年见不到阳光,只有嚣张的臭虫和肆虐的蝇蚊为伴。关在这里的人整日整夜都在惨白的灯光下受到严密的监视。寒光闪闪的刺刀每隔几分钟就从那小小的狗洞似的窗口晃过。为了让门窗外的看守随时能看到囚徒的脸部,睡觉的时候是决不许你来回翻身的,只能脸朝牢门,侧身而卧,犹如一具僵尸。
频繁的预审则是完全没有规律的,可能在白天,也可能在深夜,无论何时,骤然一道强光会粗暴地照向你刚刚睡意朦胧的脸,一双手突然将你从那仅可容身侧躺的窄床上提拎起来。你就知道等待你的将会是各种方式的皮肉受苦了,你身体每个部位的痛点都会被无一遗漏地关照到……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虽然失去了自由,性格耿直的林常平依然以事实为根据,一次次斩钉截铁地为自己作无罪辩护,一次次据理力争:
“我林常平决不是个犯罪分子,我是个商人,是个爱党爱国、遵纪守法的商人,作为一个供货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做的只是一宗再普通不过的民间贸易。我也不是什么走私分子,我不是!我没有走私,没有投机倒把,没有贪污,没有欺骗讹诈,更没有中饱私囊,这又怎么能构成经济犯罪呢?”
预审人员一拍桌子:“林常平!你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嘴硬!你为一个大走私分子提供货物,你林常平还不是走私分子?你还是老老实实放明白点吧,我们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是抗拒到底,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林常平大声申辩:“不!那只是一宗买卖,跟我合作的对方,你现在说他是个大走私犯,可我当时只知道他是福建有名的企业家,我还知道政府对他一贯是大力支持的,我更知道报纸上广播上都宣传他是个优秀企业家;至于他走私不走私,我哪里知道?再说我也八竿子打不着啊,我只知道按照商业规则、商业道德,诚信地办事,他要订货,我组织货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赚他的,我赚我的,两不相欠。他就是最后把那批货买到火星上去,那也不是我林常平能管得了的事。假设我要卖一把菜刀给人,我不会问人家是买了用来切肉还是去杀人。说到底,我只是个卖菜刀的。”
面对预审人员,林常平像面对整个世界,他要为自己鸣不平。而预审员面孔上的如死的表情却像是预先就规定好了的,那是定制的表情。刺刀的寒光时而在铁窗外游动着,警卫战士不时警惕地朝号子里窥视的面孔也是同样的冰冷……
审判要达到的最终目的也是早就预先设定好了的,甚至可以说,连绞刑架上那绞索的尺寸也早就量身定做好了。林常平纵然有天大的委屈也无处诉说。
那位曾经在大会上大声疾呼的老县委书记也被抓来,关在另外的号子里,他们互相之间绝对见不着面,但却能隐隐约约听见彼此受刑的哀嚎,就好似从遥远的地狱里传来的声音……
血腥味道总是从黑暗里散发出来的,号房里那腌脏的床扳的缝隙里,只要伸手轻轻地一摸,就是一把血,那是疯狂的臭虫们的血。
201次提审,没有一次不是突击提审,古时候叫做“过堂”。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从来就有什么温良恭俭让之说。几乎每一次被提审之后,林常平捱回号房,他身上都会多出一些新的伤痕,那号床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已经分不清哪是臭虫们的,哪是他身上的血了……
他的左手已经被吊打铐断了,身处险境的他纵然有千万条理由也无处诉说。但无处诉说也要诉说。他要申诉,一定要申诉!他向中央有关部门发送鸡毛信,发送申诉材料,甚至委托一位有良知的《法制报》记者向中央拍发了三千字的十万火急申诉电报,邮局里的工作人员从没发送过如此长的电报,当下惊得目瞪口呆……
林常平记得很清楚,那天,两个审他的人已经神色疲惫,口干舌燥地咽着吐沫,悻悻地站起来,收拾桌上的公文包,看样子,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了:
“我警告你林常平,你心里可要明白一点,摆在你面前的现实是,你交代也得交代,不交代也得交代,这可完全由不得你了。你若是一意孤行,准备抗拒到底,再不老实交代的话,那我们就只好把你老婆张桂玉带到福州来配合审查了……”
林常平浑身一抖,顿然震怒了:“……等等!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给我听?”
办案人员一字一句,冷冷地说:“如果你林常平还是抗拒绝不交代,我们也只有这样做了。这回你听清楚了吧?”
林常平的一张脸马上就变黑了:“那我也告诉你,一人做事一人担,该杀该刮,你们尽管冲着我林常平来!我的一切事与我的妻子没有关系,我再说一遍,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办案人员冷冷地瞄了一眼血脉贲张、怒发冲冠的林常平,一声冷笑:“是吗?但那只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可不这么认为,政府可不这么认为。我们下一步就看你认罪的态度好不好了。”
怒发冲冠的林常平觉得他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他被彻底地激怒了,他再也忍不住了,理智的堤坝被顷刻间冲毁。他酷似一条咆哮的公牛,双眼喷射出的怒火仿佛顷刻间要烧毁一切:“如果你们要株连九族,我林常平就是做狗爬出去,也要报这个仇!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咆哮着,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他要来个鱼死网破,他一头狠狠地撞向办案的那张桌子,立刻一条蚯蚓似的血线流过了他憔悴的脸颊……
预审人员吓得脸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