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9:陌生人和致友人(7)翟永明
《陌生人》:在街头所见人力车夫,印度,翟永明摄
编者按:年初赵野筹展览,备摄影《陌生人》一组,为余多年行走各处所摄。这里的“陌生人”非一般意义的生人,不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甚至也含了熟识,故不作“熟人”反面讲,或传统的“外来人”。想法来自过去读盖奥尔格·西美尔的《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在他看来,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恰好诗家麦城传他致小说家张炜的一首诗——他可说是我所遇到写“致友人”最多者,而“致友人”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的反应,我立马就想到要把它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翟永明:致友人
女友
——给发小曲春华
拨动他的浪漫情怀
等着我的女友带着罂栗花来
不施粉黛,也不显温存敦朴
她急不可耐 她苍凉的眼睛
从不带有一点顾忌
因此我们站在门口,怦怦心跳
我的女友比我 比谁都美艳
她那末日的打扮
多少花边,多少绸缎
要成就这段姻缘
窄窄的阳台,撩开珍珠帘幕
脱了鞋,紫檀盒里滚出绿色麻将牌
她的秀发不乱 肩膀浑圆
有人不解,有人也学不来
陌生男子整夜敲着他的脑袋
翟永明与闺蜜小春,1993年
翟永明最喜爱的墨西哥女艺术家弗里达.卡洛
当她抬头 从那些旧书的
钩古索隐中:
贪馋注视发黄的月份牌美人
(那些美人 红指甲
温暖的笑靥
爱情中的小玩意儿
伤害了我们的信心)
我们该怎样 应付
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
吸进去就像吸牛奶
吸进去就像吸进
大量的化妆品 并确保
我们的皮肤
泛出青白的颜色
直到有朝一日 她灯笼般
映照黑暗的脸
醉如金纸 她惯于
抚摸纸张的手 皱如恐惧 注
1996年
王寅摄翟永明和唐丹鸿于白夜酒吧
1
下巴钉子式地
把书页钉牢 你阅读
你的瞌睡虫 金光四闪地
爬行在那些有道理的思想之间
它也爬行在睡与不睡之间
某些词也爬出来 也闪光
虫子和词:都心高气傲
它们互相敲打出火花
它们也互相浪费眼神
2
必须承认词的艳丽 看你
体内的光在闪
从肚脐眼的暗处 直到
肝脏的侧面
他们知道或不知道
幸福或不幸福
都已被罩在钵下
他们写作或不写作
涂鸦或不涂鸦
都已被砌进墙里
3
不同于那些男作家
不同于他们的注视
我们的阅读 火星直溅
无法说它是必要的
无法把一些词加进嘴里
无法不把水直接
灌进胃里 你的
钢针般的头发
紧张地摆脱 乌鸦的纠缠
乌鸦必须为我们衔来香味
当她们准备出门
水必须为我们盛满享乐
当她们生育草 生育冰 生育每一天
词必须为我们变得危险
当她们忍不住把自已装进枪膛恐慌
阅读必须被我们感到无聊
当她们躺下成为
两个绝种的爬行动物
翟永明与唐丹鸿在老白夜酒吧,1998年
有人把信送到我的桌前
——正当纽约大雪时
你正在用一寸的炭精条
挑出0.5寸的眉毛
以及0.3寸的美国式眼睛
(一般比中国人大)
至于我们的诗
却不象落满你全身的大片鹅毛
把我们变白 伪装成
各个市镇的美丽时光
在我的家乡(你的家乡也一样)
它们不常见 偶尔来临
因此要上报纸头条
它们细细飘零 慢慢起飞
冬天那么多 它们却那么少
因此弥足珍贵 跟诗一样
翟永明、何多苓与吕德安在美国,1991年
书上的和台上的
马克白夫人
是不同的
书上的马克白夫人
生命短促
虽然羞怯 却想站在万人肩上
统治一个破烂的世界
她为此命丧黄泉
台上的马克白夫人
光彩斐然 她身穿紫衣亮相
一双炫目 要吞掉这个台下世界
我们全都悚然了
但我们全都想 不管不顾
跟着她收回的眼光
被吸进她的脑海
设想我们蹲在她的幕布后
就能从她的眼中望下去
是怎样的一个真实世界?
我们必然看到成功的男人和
成功的女人 左边和右边
他们坐满了剧院
我们也能看到他们的坐椅
破旧一如过去
这说明川剧现已式微
他们的职业装熨烫得很硬
无皱折 一如他们的外表
马克白夫人呵 你总得说点什么
鼓声点点 她在问
谁在敲门?
这时候,另有一个年轻女人
在前排 她低头写下第一句剧评:
“马克白夫人是别人的命运
我们 才是这个年头里的
每一个自已”
我们伸长了脖子 最多也就看到这些
马克白夫人站在聚光灯下
看到他们的内心:
人人都有一个黄梁梦
正在酝酿 他们为此煎熬
这一切 也都写到了舞台两侧的词幕上
现在我们已知道:
马克白需要权杖
马克白夫人只需要长袖
长长的 甩出去又可拉回来的
那种 戏剧中又叫“水袖”
水袖无水 却可泼出
满天的泪 和一盆汪洋
水袖也可以绕来绕去
正好表达 一个女人的忠贞和
由此而来的野心
这时候 那女人写下最后一句:
上一世纪的女人
与本世纪的女人 并无不同
然后起身离去
表演艺术家田蔓莎,翟永明摄
断头骑士的塑像下
青翠欲滴的草坪 修剪得齐整
满目绿色中 坐着那位老年女人
那座城堡 全部由石头砌成
圆塔有四个 城堡是正方形
中世纪的森林 列成纵队
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
她出门时前呼后拥 扈从们
穿着黑色西装 脸色苍白
她好象直接从镜框中走出
快来吧姜杰
城堡之外 以前是农奴的耕地
现在是艺术家工作室
从前我们说城堡太大
中世纪太远 现在
地球小得像一个屏幕
时间快得象光子
黑鸟奏响密电码
在向谁传递城堡的秘密?
这个好心的老年女人 这份遗产
这个中世纪的标本
我们必然要把自已分裂成中西
才能合璧为一个享用者
快来吧姜杰
三个艺术家正在紧张地工作
她们是女性
一个用宽带编织自已
一个用衣夹把不同的母语连接
另一个戴着白色口罩
正在翻版来自富裕国家的多余激情
看吧:视觉强势在推动跨国经验
艺术蒙我们 我们承认被催眠
眼睛污染成疾 眼睑被迫抬起成为向日葵
我从中看到 一个消失的光影
老年女人正迈着优雅步履
走出大门 铁栏自动关闭
二十只猫从四面八方跑来
它们不会得到什么吃的 它们
跳上了艺术家的座椅
快来吧姜杰
两位音乐家 他们可都是英俊男人
钢琴燕子 小提琴蝙蝠
或别的什么基因突变: 就像病毒反应器
把混乱传播到整个人类的耳朵
音乐已被搞得乱七八糟
尽管音乐家们都很英俊
年老的女人曾经年轻
衣衫悉嗦地飘扬在帝国大厦
她冷极了 夜风轻率地带她到罗马
在喷泉下 她洗涤一新
现在 她的电话号码直通到十四世纪
快来吧姜杰
作家们已踩着稿纸绝尘而去
他们是些中世纪的沉积物
像人工改性的菌株
被迫植根于现代 他们
只在空气和城堡中溶解
偶尔 释放成傍晚的薄雾一片
中世纪的森林干燥美丽
自然稀化了物种 进化了艺术
西斯庭的天花板也在感谢黑死病
黑色森林已被照绿 没有女巫
没有秘药 但是有各种长生植物
年龄无法估计
它们的灵魂 如果它们有
必然通天达地 与中世纪合一
我的年龄也在这里缓缓释放
与遥远的地气合一
面孔的平静 也得气于此
艺术家姜杰在工作室,翟永明摄
中子呵原子呵请让开
让我检测纯美红枫之后的你
纯美 既是枫又是你
笔墨下的颜色 铿锵中的情
不必招待我松岛之美
不必挽松之手臂
有俳句之味蕾
有鲔鱼之肥
中子呵原子什么的
请让开所遮挡的
有人拿走他想拿走的
又有另外的人拿回
过于黑暗的海水
过于浇注 过于低沉的噪音
过于错误 过于平板的视屏
过于恐惧
这一切如此摇晃 我心无底
深入再深入 没有一丝倦意
够了
让我拨开笔头上地图上的的污黑
急躁地拉近你 回想你腮边的红晕
仙台之洞庭
牧羊女曾出没
龙女曾升起
又是松尾又是芭蕉的美名
青蛙入古潭的扑通声
搜寻你关注你 岂止是劫难要让开
空气要重生
千里迢迢乘鹅毛飞去的人
还会从万里遥遥的风中返回
每个人都会像红枫黄叶一样
从天空缓缓落下
每个人都诗意盎然
有机而盎然 每个人
当然我指的是出生于地球
姓人名类的物种
翟永明和西川在纽约,2007年
一辆小破车 换成
另一辆小破车 他
总是这样称呼自已的爱车
从一辆到另一辆 我都蹭过
蹭车的途中 我与一位诗人
大谈诗歌的形成以及
形成之后的形态 以及
诸如此类……
我们总是去赴作家的聚会
偶尔也是画家 归途中
我们总会谈起某些人的脾性
他作品的力量 乃至相反
或是乔伊斯的风格
或是洛尔迦的绿色小马
或是阿特伍德的衰老女人
或是叶芝与茅特岗
小破车在雾霾或车流中航行
漂浮快活、忧伤或尖刻的词语
雨刷在脏水或浓雾的咽喉挣扎
舞动破碎、零星或爆破的词语
蹭车归途中 我与一位诗人
放纵自已松弛下来的
耐心 疑虑 厌烦
这些时刻 这些死皮的间隙中
冒出脱壳的想象力
散发光芒式地 散发幽默
可真轻松呵 可真过瘾
漫谈如鱼钩 钓出无数小鱼
它们一直潜伏 被酒精、谈话
(通常是无聊话题)
被酒精、谈话
长久浸渍的那颗心
那里 升起当月圆渐渐变成月牙时
慢慢浸渍的不明悲伤
当小鱼钻入小破车的轮廓
那里 月光跳跃一片小水银
蹭车过程中
我目睹他的诗
开花开朵 开成鸟
开成八匹野马
我惊异他的诗
渐浓渐香渐璀璨
渐成世界地图
渐成火山口
我告诉你:
——不太多的夜晚
真的不太多
你已隐入黑暗
我还忍俊不禁
西川在单向街,翟永明摄
南美橙黄沉甸的稻田里
高耸的龙舌兰树下
站着你梦中的我
红头巾 红披肩
红花衬着红裙子
火红的项链捆绑着
同样沉甸甸的脖颈
那是我在你的梦中扮演弗里达?
还是弗里达在梦中靠近你?
她说:我就在附近 我来看看你
犀浦干涸枯槁的树林中
淹没了水泥钢筋筑就的中庭
这里没有年轻貌美的薄荷露珠
只有她 穿越全部生命 踏梦而来
这里有个年轻女子代替你
站在曾经碧波的水中
眼下枯叶铺地 沉甸甸的叶毯裹住她
枯枝绑住她的双手
或是你梦中的目光绑住了她?
你问 她们都是弗里达?
你血液中的猖狂 孕育出两个双胞胎
分别在现实和虚构中突破了你
青春张扬的弗里达 年老色衰的弗里达
白衣弗里达 蓝衣弗里达
紧身胸衣里 藏着滴血的心脏
听着:你们都是弗里达
一根石柱斜刺里 穿过中庭
那里她膝盖里取出的骨头
铸就了水泥脊柱
你脚踏着它 她脚踏着时间
从脊柱间的苍凉 曳衣而过
另一个你 在梦中 看到这一切
不是死 而是生 将你带到南美洲
两个弗里达 三个弗里达
紧蹙的眉毛连成飞鸟
熙熙攘攘 排空而来
来者和去者 带着尘世污泥
既使拽着诗歌的纯净
也拽来不堪的故事和
四分五裂的人生
她们站在犀利目光深耕过的梦境里
站在生死两个镜头的互相对视中
念道:我们都是弗里达
层层叠叠的记忆
像洋葱一样 紧紧包裹核心故事
我们在最小的梦中睡去
在更大的梦中醒来
她说:记住 我们都是弗里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