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飯局 / 篇四:從哈爾濱的午茶,到壽喜鍋的夜飯
之一,春和景明的午後,往陳偉德先生的畫室吃茶。自市中心坐車前往位於城郊結合部的畫室,而偉德先生並不與我們同行,他每日從岳陽路上的家,騎車去畫室工作,單程22公里,風雨無阻。本埠比較罕見的中年男人自律自愛之一種。等我集夠這類案例,來寫一篇上海男女的自愛動作集。
偉德先生78年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900人取20人的煉獄,生死存亡之搏殺。科班學的油畫,師從孟光先生,以功底紮實出名。85年跑去法國留學,靠擺地攤替遊客們畫肖像賺學費生活費。據說,當年他擺在蓬皮杜中心門口的畫攤,出名地經常大排長龍。當年普通法國人月薪不過三、四千塊錢,偉德先生畫肖像每月可得數萬元,一個暑假打這麼份工,可供兩年的學畫開銷。偉德先生講給我聽,那個時候年輕,每天畫到中宵,背著畫架回家,步行兩個多鐘頭。得過警察很多罰單,因為全巴黎,只有蒙馬特一地的地攤畫家有擺攤執照,我們哪裡輪得到?不過麼,我一張罰單都沒有交過,存著有一厚沓。法國人規矩,換一任首相,就清零了。
於畫室內,慢慢細看偉德先生青年和中年時期的畫作,年輕時候的幾幅塞納河畔的油粉畫,溫潤,節制,細節累累,充滿文明的光輝。一個從文化焦土中,赤手空拳一步跑到天堂的青年人,那種難以言表的東西,讓我看得相當感動。而中年前後,偉德先生回到上海,畫的一些市井紅塵,猛烈,恣肆,情緒放縱,有重歸故里的安恬暗爽,更有中年時刻的自信揮霍。歲月,真是好東西。
偉德先生後來因緣際會,轉行做玻璃,就是教堂玫瑰窗那種玻璃,93年於上海開設了玻璃工作室,94年做了漢口路沐恩堂的玻璃,做完之後,徐家匯天主教堂和佘山教堂,都跑來找我,想要我們工作室做教堂玻璃。偉德先生說,我當時根本不夠人手,玻璃全部要從美國進口,奇貴無比,做不下來,只能婉言謝絕。結果,兩座教堂都派人跟我講,人手不夠?我們可以派多些修女去幫儂忙的。玻璃工作室辛苦經營六、七年之後,才迎來曙光,為了這個玻璃,我有十年沒有畫圖。
記得那日午後,與偉德先生坐在大陽台上,聽他講起,對玻璃的一見鍾情,是1985年去巴黎留學,當年航路極其麻煩,飛到新加坡之後,從新加坡經迪拜,轉赴巴黎。就在迪拜轉機的時候,我拖著行李在候機大廳穿行,驀然看見一幅巨大的玻璃,一時驚呆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美這麼好看的東西,童年萬花筒的記憶,教堂玫瑰窗的幻彩,偶然亦必然地疊加在一起,剎那間,開了天眼。偉德先生一面孔的不勝感慨之至,不知這幅東西,現在還在不在迪拜機場?無巧不巧的,剛講完這句,背後畫室裡,湯沐海夫人Judy於夕陽餘暉裡,彈起蕭邦,十指撫摸之下,汩汩而出的琴音,讓我感嘆於一個又一個藝術的纖細靈魂,不絕如縷,如精靈跳動。
偉德先生收藏的古董玻璃
偉德先生的畫室,有他多年的收藏品,從古董玻璃,到各色西洋珍玩,一個下午的時光,根本不夠用的。 眾人於樓上吃茶吃哈爾濱點心,我一個人,在底樓蹣跚了久久。
暮色融融裡,與偉德先生道別,下趟再來白相,偉德的貓於腳下奔進奔出,一張很有思想的臉,一點也不玻璃。我們坐車返家,而偉德先生還是,一騎絕塵,騎車回岳陽路。
之二,暮春之夜,與章衛、耿侃、呂勝諸兄宴飲,於耿侃的俱舍藏,食壽喜鍋,與三位兄歡談竟夕,從上海大餅、德州牛肉日本和牛,一路蹦蹦跳跳,談到基因、佛陀,長吁短嘆,大腿拍遍。飲至中宵,煙糧不繼,章衛沖進夜幕裡奔走,跑了兩萬五千里,歡天喜地買回煙卷以資談興。而整夜的歡談,第一個話頭,還是古典的那個,甜大餅是圓的,還是鹹大餅是圓的?人人埋頭,深度拷問童年記憶。呂勝兄是基因專家,講起生命科學雄辯滔滔,這一夜,我於和牛壽喜的氤氳裡,舉了無數回手,讓呂勝兄科普我世界基因工程的先端知識,細胞的叛變,基因的變異,於真科學與偽科學的叢林裡,鑽進鑽出游擊騰挪。是夜,呂勝兄口若懸河,基因細胞光輝燦爛,彷彿基因教之大彌撒,章衛兄大呼過念頭過念頭,吃飯就要吃這樣的飯,一幅視風花雪月為糞土的激昂。耿侃兄是不得了的佛學專家,聽他講佛,有奇特的思想光芒讓我佩服不已。耿侃兄的氣質非常別緻,於聰明絕頂裡,有一種厚樸的清暉,亦古亦今,很難描述。通常我國的聰明男人,一清就容易薄和透,頂多走骨重神寒那個路子,而談不到厚。
尋常日子,免不了日日見人,不斷地見人,心目中,期待見到的人,以聰明人、有趣人、明白人疊加遞進,即使於上海這樣的華城,聰明人亦十分罕見,連常識都不具備的笨蛋,充斥各色飯局。聰明並有趣的人,更是寥寥。聰明有趣之餘,還能想得、活得很明白的人,就更加少之又少了。謝謝天,這一晚,三位老兄,枚枚精彩,無一不嗲,的是良宵。
臨別,章衛咬牙切齒,下禮拜繼續,我做東,講好了哈,不見不散。
不勝遺憾的是,整整一個長夜,四粒清聰腦筋,而甜大餅鹹大餅的方圓問題,依然存疑未決,嘆嘆。
圖片都是偉德先生的作品和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