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祯祥:我的三次大难不死

       我的三次大难不死

           文/戴祯祥

自打记事到现在年近七旬,三灾八难也经历了一些,其记忆犹新的,有三次:
  

              一、祝融之灾

是1969年的红五月吧,我随大流插队已经几个月了。所幸分配去的生产队还好,是水旱从人的川西坝子中一个收入中等的队,在满是绿色的平畴沃野上,沟渠纵横,东一处西一处的是茂密竹林围绕的农家院落,大的住上几个家庭,也许几十人;小的单门独院,两三人而已。
全队一块儿出工,一起收工。大家在人民公社的旗帜下懒洋洋的吃着“大锅饭”。“平均一个脑壳一亩多田”,接受知青的贫协主席周四爷第一天就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们。“我们”其实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原先和我同一个农场的“社青”,因为个子稍矮还是什么关系,人称“海爬子”。这称呼绝无褒扬的意思,他却不在意,一直坦然应答着。
虽从前在青年农场时彼此无甚交往 ,各属一群。但现在同属一个生产队,同住在队上的保管室最深处的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两个小小“宿舍”之间只隔了一层篾笆,左邻右舍的。又共用一个厨房,但饭是各煮各的,而且各有自己的朋友。这保管室基本上是一个四合院,里头除了住我们,每晚还有社员1-2人值守,又养了几头猪,堆放了生产队的若干粮食、种子,以及准备翻盖保管室的六千斤麦草。
十几亩地的大麻秆子(不是毒品,而是川西常见的一种用纤维搓绳或制造“麻布口袋”的农作物)晒干了没处放,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我们的宿舍门口,中间只留下一条宽不到两尺的窄窄的幽深巷道供我们出入,码放的农民也是手艺好,巷道两旁的大麻秆子如高墙壁立,居然不垮。
插队后的第一个红五月,累则是累,好在在农场时累惯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习惯。记得出事的那一天海爬子没有出工,也不知哪里去了。我是薅了一天水稻秧,傍晚才回保管室,焖了饭,就着周四爷送来的咸菜吞下去,早早地上床,躺着翻几页书。
听得隔壁有人回来了,是海爬子和他的朋友“曾筛筛”的声音。曾筛筛也是青年农场的,农场解体后分在11大队,那是紧靠公社所在地的场镇的,是上等生产队,收入据说要好得多。今晚大约是来作客了。我随口问:“哪些(土话,意为'哪里’  )切(去)耍来?”“听评书”,海爬子说。“听啥子嘛?”“杨子荣”,两个大约是商量烧水洗脚,我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蓦地,我惊醒了:耀眼,“宿舍”内雪亮雪亮的,光线太强了,比白天亮得多;耳边“噼噼啪啪”的,是竹竿烧爆裂了吧?还有猪在叫,刺耳。本能地跳下床,随手夹起我外祖父给的老式书箱--里头有我的全部积蓄三十多元钱,冲出去。在麻秆巷道里,书箱被夹垮了,拣起装钱的皮夹又跑。
穿过院坝,由甘蔗窖跃上五板院墙,飞身而下,跑过稻田,到了相邻的兰家院子竹林边,才觉着该停下来,回过头呆呆地望着,看见熊熊大火从放粮食种子的大房子燃烧到猪圈草棚,再从猪圈草棚燃到我们的厨房,愈发炽烈了。看到海爬子和曾筛筛从厨房的山墙上跳下,曾筛筛的白背心上火苗跳动,怪叫着跑向另一院落。社员们来了,有人哭着喊着:“我们的保管室遭烧了呀。”我把皮夹递给一位相熟的小伙子,和大家泼水救火。无奈火势太猛,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一切化为灰烬……
  守保管室的两个社员郑某与苏某跑出来了,毫发无损;我跑出来了,毫发无损;海与曾二人虽经兰幺婶 的泡盐蛋水治疗,后又送省城大医院,终因伤势过重,一个在七天后,一个在十三天后,逝世了。都不到20岁。海爬子的家里我去过,父老弟幼,家境不怎么好。再去已经搬了家,不知现在安好否?
  以后几十年,我有时回忆那晚上的经过,后怕得很。那高耸的夹道壁立的麻秆,不到2尺宽的巷道--我要是迟醒半分钟……
              二、放筏遇险
经火灾之后的日子是在东串串西串串中度过的。回过家,家里也艰难;去找公社,公社开头大包大揽说没问题,后来具体了,只给了30块钱和一些化纤布的购买证,供销社又特供一双塑胶凉鞋。有社员因此惊叹道:“眼镜这回硬是整'肥’了。”
生产队要重修保管室,但知青是不敢再安排住进去了。决定在邱家院子竹林外的碾沟边,一块下湿地里 给我修住房(后来的知青也都住于此)。县知青办公室批给我60根杉树尖,即正常砍伐杉树后,废弃不要了的树梢,长约四五米,其下端直径约摸10来厘米,给知青修住房那粗细和承受力是”绰绰有余“了。但要自己到高山上去拣,生产队答应在我自己上山拣好后,即七天以后派人上去”给你运回来。”
  我被分派去的是本县山区的尤溪公社南岳大队第七生产队,是最为边远的,与西藏接壤的深山里。但民风淳朴,日子简直可以说是富裕了。我寄居的那家的男主人是上门女婿,在家里毫无发言权,却擅长打猎;女主人当家,有一天尤溪街上逢场(即北方的赶集),我亲眼见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叠钱,数出200元去”赶场去了“。1969年,这在我们坝区是想也不敢想的。
  当地的生产队长见我孤零零一个人,可怜见地。指给我的哪里是什么杉尖子,全是他们刚砍倒的小杉树,老长老长的,沉重。山路崎岖而远。我第一天可以说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才运两棵 下来,累得半死。浑身痛,筋疲力尽。看到那遍地的横七竖八的小树,我想我就是累死在这山沟里,也不能在五天内完成任务了。和队长(惭愧,忘了姓什么)商量,加一点钱,请下工的农民帮我扛下来,他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傍晚,全部都运下来了,连十几岁的孩子也扛了一棵,若无其事的。
小树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大路边。余下的几天我可自在极了:赶过尤溪场 ,一人独闯老龙潭,砍了一棵檀木,想做一根结实的檀木扁担;在那山顶的翠竹环绕的宁静的小湖边看见了成群的野禽(房东大叔后来告诉我,那是野鸭。现在那里成了旅游景点),还拣了两支箭猪翎子……
  运杉杆子的人上山来了,十辆高背的鸡公车(川西坝子常见的一种手推车,当时农村的主要运输工具),装载好,浩浩荡荡的下得山来 ,一路顺风地到了灌县城。要改水路放木筏了。有内行,柏木河边的木筏很快扎好,老长,可能有二十米。一个叫”毛子“ 其实为人颇友善的高高大大的金刚汉子撑筏尾,我好像吃了豹子胆,也是大功告成的兴奋激荡不能自已,用绳把眼镜绑在头上,站上了木筏头。大家见我俩准备好,放开了缆绳,任由湍急的河水带着我们奔向下游。
我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手握一支木棒,一如曹孟德当年横槊大江,威风凛凛地向着下游。”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河岸上的青葱的庄稼和树木迅速的往后退去,扑面的河风让人倍感清爽、惬意。从未撑过筏子的我,手中的木棒东点一下西点一下,努力让木筏顺中流而下。
突然,我的木棒戳到了河底的石头缝里,卡住了,说时迟那时快,木筏顺水势撞在木棒上,双手紧紧握住木棒的我,被高高挑起腾空,然后又沿一条我自己以为是非常优美的抛物线落入木筏前的河水里。一入水底, 我清醒了。知道自己脊背上是顺流直下的木筏,浮起来非撞个粉身碎骨不可。
我紧紧地抱住河底一块大石头,不敢动,心里估摸着木筏过去的时间,还是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探头出水--木筏已经老远老远了。我拼命地划水,追不上。然后上岸沿河堤跑,好一会儿,才看见毛子把木筏子停在一个洄水沱,傻笑着等着我了。
                三、大地震
  又在乡下”熬“了几年,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辗转教书,终于稳定在本县的最高学府,从初一到高四,没请过一天病事假,也算兢兢业业吧。干了近二十年,临近退休,遇上了2008年的5.12大地震。
六月六日高考,五月那正是高中补习班最紧张的时候。但教室里还是有人睡觉,虽然只是个别。星期一下午,我走进位于实验楼底层的08届20班的教室,开始评讲 上周做的一套试卷。
我老是让学生练习近年高考真题。才8分钟,学生和我都还没有进入状态,猛地,房摇地动。趴在课桌上那位大约还未入梦,大叫一声:“地震!”紧接着,我本能地一个“跑” 字 出口,教室里桌倒椅子翻,跑了个精光,可能十秒钟不到。
左右各一位学生搀扶着,我跑到教室外的小坝子里,然后双脚并拢不停地跳着,心想:“我悬在空中,你总把我摇不倒。”但又怕脚下裂开一道口子,把我 “吞”了。所以眼不转睛地盯着地面。摇了好久,后来说是有八十几秒,没摇了。
校园里所有的房屋似乎又站稳了,没垮。楼上的师生开始鱼贯而下。我则安抚学生,有学生指着运动场远端告诉我“万仞宫墙没有了”。我说:“那是道光年间修造的了,可见这次地震是这二三百年来最大的。”又见校外居民的老房屋的小青瓦的屋顶上腾起浓浓的烟尘,多看了几眼。政教处的小王老师上来了,叫把学生带到大操场去。经过圆拱门,看见将垮未垮的门楣 ,又经过高二教学楼的旁边 ,心里发憷,督促学生快行。
操场里人头攒动,东一群西一伙的议论着。又叫各班把学生收拢,统计伤亡人数。还好,当天到校的人都在,只有一个学生腿摔破了皮,两个被天花板上挂的日光灯掉落下来,砸伤了 头,其它班的。我看见紧邻操场的花了近三万块钱买来的我的宿舍--我的家,那小楼依然健在。手机拿出来拨打在成都上班的儿子的电话,不通。心慌得很,不停地重拨,仍是不通。过一会儿,有家长来找孩子,灰头土脸,头上有血;有认识的小伙子来找他的新婚妻子我的同事,说他刚买的华夏广场的新房,五层楼变成了三层,死了很多人,他自己是爬窗户出来的。
我老伴也找来了。她那几天正迷恋着陶虹演的《一帘幽梦》,被摇得连摔了两个跟头,幸好都摔在沙发上。她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屋子里了。却又不忘去扶起倒了的大理石的花瓶,再仔细地检查屋内,拔掉电视和冰箱的电源。锁好门出来告诉我,“墙上摇落了几块灰皮”。又打儿子的电话,仍然不通。过一会儿 ,有人说是和成都通上话了,那边没事。心里 又放下了一点。
我见校长在那儿指挥若定,建议他让学生挤到已被居民占领的自行车棚内,或安顿到山边的钢结构教室里。都被否决了。我妹妹找来了,说侄子小海因公到青城后山去了,妹夫开车去没找着,山上垮得 厉害。我嘴里安慰她说:“小海灵醒(即机灵,土话),不会有事。”心里却发憷。操场上的人是愈来愈少了,有的 是家长领回去了,有的“自行离校”。因为有一大段围墙垮塌,“离校”是容易的。
  天漏了。那晚,彻夜的倾盆大雨就没歇过,一道闪电,一个霹雳,震得大地打颤,从未见过那样的暴雨。我不是班主任,和老伴躲在食堂的塑料棚内,漏雨。我下午冒险回宿舍拿出来的被子和羽绒服湿了个透。职责所在,班主任们带着本班 未走的学生,围着上级发的一把大阳伞,乐百氏的,立在泥泞不堪的操场里,通宵达旦,湿透。这会儿体会到有车一族的幸福了:可以开到个安全地方,在车里过夜,风雨不侵。我等伏身于学生食堂的饭桌上,感受着雷声轰鸣暴雨如注,似乎打过盹,又似乎一直醒着,直到天明。在以后半年里,那棚子便一直是我夫妇二人和四十余位邻居的栖身之所。
  据后来的统计,是日,都江堰市死亡数千人。其中,大中小学生逾千,尤以新建小学、聚源中学、向峨中学的伤亡为甚。七十老人温家宝总理到新建小学眼见惨况,潸然泪下。数月后北京下令,对全中国的校舍作安全检查,要“把中小学校舍建成最安全、最牢固、让人民群众最放心的建筑”。
  这是我第三次的大难不死。

作者简介:戴祯祥:成都人,1969年下乡去川西插队,恢复高后考入大学,毕业后在四川都江堰市作中学教师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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