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鳗苗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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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与岛之间的海面上,黄浊的海水如一匹巨大的绸布平和地铺展,微波荡漾。一只只浅蓝或白色的浮子像滚筒那般,散乱地漂浮,却又分明有规则地散布,宛若一只只的小精灵,在偌大的海面上驻足,悠然,或者欢跃。海面便多了一道浅浅的风景,令人眼前一亮。
一问熟悉渔业景况的人,才知那是捕鳗苗的椼地。
鳗苗就在这般浅海的区域洄游,渐渐长成。因有人需要鳗苗,捕鳗苗的行当就应运而生。一艘艘的小船成为了捕鳗苗的主力。这样的小船,二三十匹、甚至十五六匹马力的就行,兄弟俩,或者夫妻一对,便能驾驭。机器一发动,“突突突”地开往捕鳗苗的椼地,一潮一来回,也省力,也方便。
我就记着了捕鳗苗的这般情景,更惦记这捕鳗苗的小船。
那天,去一个渔村走访,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码头上。眼前,一大一小两座青翠的岛屿像兄弟俩似的,耸立在不远的海中,一道道黄白的细浪将海面荡漾出一棱棱的皱褶。一只只褪了色似的蓝白浮子在海面轻微晃动,有点洋洋洒洒的意味。这不就是捕鳗苗的椼地?
一艘浅蓝色的小船正从那边驶来,渐渐地驶向码头,机声隆隆却又朝码头边上驶去。阔大的码头对这样的小船来言,太高大。它只得停靠在码头边缘的滩涂上。好在滩涂的边上有一道低低的堤坝,小船就将此作为泊靠的港湾。我不由走过去,这是我了解小船捕鳗苗的一个极佳机会。
船很小,比舢舨大不了多少,却在船尾竖立个一人高的小船舱,小型的机器就安装在里面;舱面的一小半制成了一个水槽,一只圆口的网兜放在里面,想来用于鳗苗的暂养;一根竹篙横卧船头边上。这样捕鳗苗的小船在渔船密集停泊的渔港里看不到。而我也是第一次见上,当真愧做了一名岛上的人。
船虽小,船主也是位老大吧。在我们岛上,老大是一船之长,十来个、十几个的渔民都在老大的管辖调配之下,开洋拢洋、下网拉网等都听老大的。一个人的船,尽管如光杆司令,却也是老大。
打过招呼,递了支烟给他,我便与他聊了起来。老大姓柴,个子不高,一身深蓝色的雨衣雨裤包裹着他并不强壮的身子;脸色如黄浊的海水那般,少有光泽;细密的皱纹布满额头,看上去有点苍老;双目细长,眼光平和,却含有一种忧郁的神情。这样的模样,在我的印象里与渔民的形象对不上号。渔民们应该是强健有力,个性豪放的。可他分明又是个渔民,还是个撑着自己小船的老大。我想,像他这个模样,是不是也只能撑一下小船的?
话题自然从今天捕了多少鳗苗开始。他提过一只塑料桶让我看。桶里盛了一半的浑黄海水,二三十尾鳗苗正在晃动的水里游动。待水平静下来,我才看清那鳗苗还不如火柴梗粗,乳白色,两小点黑黑的乌珠嵌在头上,背上还沾有点点黄色的骨架,灵动,可爱。然而,我所想到的是,这么小的鳗苗,所张的网眼该是帐子布一般的细微了,如此才使鳗苗不致漏网。
这二三十尾的鳗苗是一个潮涨潮落的收获,是多还是少呢?他苦笑一下。不知今年是小年,还是鳗苗委实少啦?去年虽说少了点,每潮总还有五六十根(尾)。前年更多,一潮百把根都抲(捕)到过。唉,鳗苗也难抲啦!说着,他不由摇了摇头。
这鳗苗是不是也像近海其他的鱼类一样,越来越少了?船多鱼少,这似乎已成不争的事实。可这鳗苗是洄游类的,今春才游向眼前的海域,难道繁生鳗苗的母鳗也少了?
这样的问题有点深奥,还是藏到心里吧。我便问他,鳗苗多少钱一根?他抽口烟,把烟雾深深地吐出来,说现在的时势“弄伐拎清”(搞不明白)啦。前年鳗苗旺发,每根五元,赚头不大。去年数量少了点,倒有三十元一根。今年抲得少,价格却还是十五元左右。以前,只要船一靠码头,收货的人就等着要货。现在,这样的价格也还要暂养几天,有时等上一礼拜,收购的人才上门来。他又抽口烟,给我算起了帐。每次出海,扣除柴油款、网具折损和其他成本,就几乎没多少利润。碰到“背壳箩”(空手而归),那就得赔本啦。
我隐约听人说过,鳗苗主要被收购商运往日本和韩国,其他一部分则集中在江苏、福建、广东等地进行养殖。养殖三个月后,鳗苗就长成一斤左右。成品的鲥鳗,一般每斤在八九十元价位,捕鳗苗与养鲥鳗的价值比分明地凸显出来。可柴老大这样的人还是默默地捕着鳗苗,或许是被迫,或许也有点心甘情愿吧。
不知日本人、韩国人为何不收鳗苗啦?他们不收购,价格就上不去。鳗苗再多,也赚不出花头来。这世道变得太快啦。他有点赌气似的,将烟头狠狠往海里一扔。不过现在也随它了,抲完这一汛,就没得抲啦。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提着塑料桶,准备往村里走。
我又递上根烟,请他再留会步。我将他说的“抲完这一汛,就没得抲啦”的话题暂时搁置一下。看他走路的腿有点瘸,便试探着说:柴老大,你这腿……?
他望望大海,闷闷地抽着烟。越过两座一大一小的岛屿,外面的海茫茫无际,一艘渔船孤零样的驶在海面上,有点飘摇。
我的耳边响起他那有点嗓哑的声音。二十来年前,我也在人家的船上撑船。因为没读过多少书吧,从伙将(伙计)到头多人(二副),花了十多年的时光。到如今,我已撑了三十多年船啦。想不到二十来年前,我这样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都在船上的渔民,也会一不小心闯了“溜脚孔”(一脚踏进陷洞而跌倒)。那天,船上的卷缆机不知怎么卡住了。我走过去,看看是机器坏了还是缆绳塞住了。正当我蹲下身子,一门心思地检查时,卷缆机又转了起来。也该我倒狗运,右脚刚好在卷缆机的入口处,一下子被绳缆绊住,卷了进去。粉碎性骨折。在家休息了三个月,落了个瘸腿鸭子的模样。唉,这已过去啦。
他如打开了话匣子,边抽烟,边述说自己的事。我面海静立,不时看他一眼。这样的沧桑,我不想打扰他。
腿上有了残疾,就再难下到船上去。这样的渔船要经得起大风大浪。老大虽再三挽留,我却心里明白,就坚决地推辞。可是,我离了抲鱼,还能干啥?那时年纪也还轻,就与老婆商量,借借会会地凑成钱,买了这一艘小船。夫妻俩就靠着这小船生活。起先,在家门前的海上抲些小鱼小虾。后来,时兴抲鳗苗,就又购置了些网具,在这附近的海中打桩,每年春季抲上一汛。你看,这片海上枫子(浮子)漂着的就是我们抲鳗苗的椼地。
我点点头,一只只的浮子静静的,仿佛都抬着头,也在默默地聆听他的讲述。
这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可小船开过去也得二十多分钟呢。
而我心里冒上来一个问题,就不得不打断他。你老婆怎么不在船上帮你?
她的身体也虚弱,这几天忙出病来了。我让他在家休养几天吧。人也不能只为了赚钱而活着。你说是吧?再说,今年生意不太好,没必要忙死累活的。
可是,他一个人在小船上捕鳗苗不是更苦更累?拉网,分捡杂鱼,取鳗苗,暂养,清理网具,下网,这原本由两人干的活,他一个人来承担,可想而知,要承受多少的劳苦?
然而,他却一笑而过。
身体好顶要紧啦。身体好,啥都好。身体好的时候,苦一点,赚点钱,就值了。我们都是苦出身的,干活苦,也习惯啦。
我想,这是他们这一代渔民的真心话。在海上,哪一个渔民吃不起苦呢?怕吃苦,又怎能成为一个渔民?俗话说,天下三份苦,撑船,打铁,磨头腐。撑船是第一苦的行当。要想撑船捕鱼,就必得吃苦。他们这样的渔民,该是下了船就已准备着吃一辈子的苦。他们也苦得起,苦得有价值。
正当我想着时,他静默下来,又猛吸一口烟,将烟火已燃的烟蒂扔进海里。然后,叹口气,情绪有点激动地说:“想不到这小船要被上交拆解啦。这不是断了我们的活路?”
我一愣,也想不到他依旧会提起“抲完这一汛,就没得抲啦”的话题。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太压抑,太沉重,可他又不得不说。作为捕鳗苗的小船,又怎能绕过这个话题?因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去年开始,省里针对“东海无鱼”的现状,开展了渔场“一打三整治”专项行动。这“一打”,就是严厉打击“三无”渔船。凡是无船舶证书、无船号、无马力指标的,一律上交拆解,以依法加强渔业管理,严格制止滥捕行为,保护海洋渔业资源。为此,县里还研究出台了政策,去年已上交拆解了一批。柴老大这样捕鳗苗的小船肯定是无证的,但考虑到捕鳗苗的季节,就推迟到今年五月底到期。
我说“三无”渔船是要打击呀。全省这么多的“三无”渔船滥捕滥抲,近海的鱼已所剩无几了。这个你该体会得到吧?
近海的鱼是少啦。这个大家都晓得,铁板钉钉一样。可这是大的渔船太多,它们像掠夺一样。要打,也打击大的“三无”渔船就行。像我们这样的小船,只在家门口抲抲,哪有太大影响?历古以来,家门口的海就是自己家的海一样,凭啥不能抲鱼?
他有点不服气,还有点横蛮的模样。
我说,只要是“三无”渔船,大的小的都一样对待。你不打击“三无”的小船,大的“三无”渔船不是照样会有意见?
这倒也是。他嚅嗫一下。可问题是,像我这已五十多岁的人,不抲鱼,还能干啥?加上瘸腿鸭的右腿,连给人家管管门都不要呢。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虽说现在鳗苗少啦,但有艘小船,就有条活路,总归多多少少能抲上一点,过过生活。没了船,不是要吃干饭?
他这样的状况确实是个问题。我知道,这捕鳗苗的行当,大多是五六十岁的渔民所干。他们或年老体弱,到二三百匹马力以上的渔船上吃不消;或像他那般身有残疾,不得不从大的渔船上退下来;或打造不了大渔船,只能长期撑小船谋生;或在大渔船上被人雇佣,不如买艘小船自己捕鱼,乐得自在。在我们县里,这样捕鳗苗的小船足有一百二三十艘。这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呢。一旦将小船上交拆解,他们的生计的的确确存在问题。他们失去了船,等于失去海,就如农民失去了土地。尽管政府会补偿几万元,但从生活的着落来说,却是杯水车薪了。
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同情,还带有点悲悯的感觉。
想过以后干啥活去吗?
还能干啥活?吃得消的话,给人打打短工吧。吃不消,就在家里过老。
静默。我又递烟给他,想消消他的火气。其实,我也不知拿什么话来慰藉他。
过了一会,待他心里平静了一些,我说,人家到了规定的时间把小船上交了,你到时不上交就不公平了。
谁说我不去上交?他侧转头,望望我,眼光里有点郁怨的成分。又别转头,望着自己的小船。有时想想,这海里的大大小小渔船委实是太多啦。海虽大,鱼虽多,可也难以容纳这么多的渔船乱抲啊。将子孙的饭都抲完啦,不是罪过吗?是该打击一下啦,要不海里的鱼会断子绝孙的。
原来,他的心底里还是明辨是非的,我不由为他高兴起来。
顿了顿,他又叹口气。唉,只是事情弄到自己的头上啦,有点难受。这小船,跟了我十多年啊!
一种无奈,一种悲怆,在他的心中交叉的涌动吧。我的心里,他的形象忽地多面起来,让我得以重新认识他似的。或许,这就是渔民兄弟的情怀吧。
望着他一拐一瘸的身影,我的心有点疼,却也渐渐地宽慰起来。
再望望海,柴老大的小船连同旁边的几艘一道,轻飘飘的,在微波间荡漾。这些小船,待过些日子,就会消失踪影。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子,也会被柴老大他们收走,只会留下几根撑着的木桩或竹竿,如一支支的标识,让人想起这海面上曾经捕过鳗苗。然而,也说不定这样的木桩或竹竿会影响航行,不多久就会被拔除。到那时,海面上惟有起伏的波浪。若干年后,又有谁还会想起捕鳗苗的情景?
我掏出手机,将这几艘小船拍摄了下来,这可能是中国渔村最后的捕鳗苗小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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