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33)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33)
“……兄弟,你给我撑住!前面就是观音洞了。”
赤裸上身的古腾蛟背着周起风,在夜暗的山林里躜躜前行。四处是阴郁的铁灰色,夕阳完全湮没在浩浩茫茫的雾海里了。他们脚下是一条寻常只有麂子和狗獾通行的狭窄而又阴森的孔道。湿冷的空气犹如一层悬浮不降的灰尘,堵塞着他们的呼吸。四处斑斑驳驳的阴影,弥漫着一股霉苔、朽木和兽粪的气味。潮水般的风声、树声来自密林的外围,而这里的一棵棵巨大粗壮黛色参天的油松却金刚般直立着,丝毫也不摇动。这里如同台风眼一样。
前面就到观音洞了,兄弟!
古腾蛟沙哑着嗓子又说了一遍。
不错,穿过这片密林就到观音洞了。当年他们二人初次相会就在那里,也是在那里对天盟誓,结拜为生死弟兄的。
今夕概还会升起一个月亮来的罢?
周起凤昏乱的意识渐渐清醒,心中的云翳也渐渐散去。方才在山坳里,古腾蛟用半截破褂子凑和着包了他腿部贯穿的伤口。他的血流得真不少,把一片山岩都染红了。
“叫我下来。”周起凤说。他的嘴唇仿佛被胶合在一起了。
无边夜幕无声而急邃垂落,凉意从深渊里正浸漫上来。古腾蛟一直往密林深处走,不吭声。周起凤垂搭在他赤裸的胸前的那只手臂能感觉出古腾蛟那巨大岩右般的躯体里有一颗硬胡桃般的心脏砰砰跳动,急促有力。
枪声已渐稀疏但没有完全停止。山右滚动的声响时时可闻、不时有大群的惊鸟蓦然飞起,无数的翅膀惊惶地拍打着,发出刮风般的声响。
他们在危险中漫游,一对被海的狂涛扑打得精疲力竭的落难者,载沉载浮地飘向一座荒凉的孤岛去,一切都托付于冥冥之中了。
“放下我,老古,听见没有?放下我……”
古腾蛟不松手,唯恐一松手便再也找不着他。直到自己扑倒在地上,才放下了他。
“有人。”古腾蛟迅捷地举起了驳壳枪。响动来自他们前头的密林里,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拉成一条长长的锯齿形,朝他们平行推移过来。
浑身刺痒般的烦躁再一次回到古腾蛟身上。他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日痰。晃来晃去的人影接连凸现出来。古腾蛟打了一枪。一声凄厉而短促的嗥叫。许多黑影即刻往回颠跑。
“人在这里!人在这里!”
七八个嗓门一齐嚷嚷。一阵乱枪,十几条淡黄的枪火朝着密林中吐来。啸叫的铅弹犹如一群乱蜂,在林子里盲目冲撞。
“弟兄们!这下他们可跑不了啦,给我打呀!”是刘团总的声音。
当章义带着的人在凤凰背上同古腾蛟交上火时,刘团总正带着另一些人往另一个方向搜索。枪声骤然一响,刘团总两只鸡蛋似的眼睛刷地亮了,心里打了个盘算之后,便抄小路朝观音洞横插过来,果然在这里兜头截住了。
古腾蛟和周起凤腹背受敌,陷入了绝境,突出去几乎不可能了。但是包围了密林的靖卫狗子也没办法冲进密林,他们在月亮升起之前做过几次尝试,每一次都撂横木般丢下几具尸体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
古腾蛟和周起凤的准确射击遏止了刘团总和章义他们的凶焰。双方陷入僵持。
后来,一个圆的月亮就升起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古腾蛟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说,看来今天不是十五像是十六?”
周起凤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想起他们在观音洞的结拜。密林里一时岑寂下来了。
“兄弟,够呛吧?”
“够呛。”周起凤疲惫不堪地嘟嚷。
古腾蛟朝黑黝黝的远处看了看,从草丛里顺手揪了一片野薄荷的叶子在嘴里嚼,嚼得漫不经心。
月亮定在秋空中不动了,纤尘不染的秋空明净如一泓蓝得叫人心疼的海水。
“老周。你这次回来一定是专门找我的吧?
“哦……”
“我就猜着你是来找我的。”
“……你嘴里嚼的什么?”
“野薄荷叶子,你要不要也嚼一嚼?这多天我说你都藏哪里去了,真叫我好找。”
“我也在到处找你……”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不可能不来找我,是吧?你一定是来找我回咱的部队去,是吧?”
古腾蛟说着朝什么地方“叭”地打出一枪去,那面就传过来一声“啊唷”的回音。
“老古,当初你是咋回来的?”
“还能咋回来?算球,不说这个。”古腾蛟心想,任凭他再怎么讲,周起凤都不可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周起凤问他枪哪儿来的?
古腾蛟说是向地主土豪们“借”的,子弹还有一包,可惜不在这里藏着,又问甩起凤:
“哎,你后来怎么回事?古老三的刀没搁你脖子上?
“那个特派员你还记得吧?”
“那婊子崽儿?”
“轮到我的时候,他大概发了善心了。”
“卵。”古腾蛟咬牙切齿。
周起凤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望着秋空中的月亮。月亮是一张冷漠的面孔,对什么也无所谓。
古腾蛟俯下身望着周起凤的脸问:“咱部队情况怎么样?”
“仗越来越难打了,团里的弟兄们都想你。想的厉害。”周起凤的目光没敢停留在古腾蛟脸上。
什么味道?吉腾蛟一骨碌翻起身,使劲在黑暗里嗅吸。一道青灰色的烟瘴从密林的边缘上升起了。很快罩住了秋空中的圆月,使它失却了银白色的辉光。
“婊子崽儿的,他们放火了!”古腾蛟恼怒地喊出声来。没过多久,青灰色的烟瘴便变成了一片血红色的火花。
他们放火了。周起凤喃喃,却语气平静,仿佛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古腾蛟把周起凤从地上架起来便走,嘴里嘟嘟嚷囔不停地骂。
密林里更加晦暗,千百棵巨大的针叶松摩肩接踵犹如一群沉默的勇士在弥漫的烟瘴里,护卫着一对患难弟兄。松软的落叶层在他们脚下发出细碎的喊声。有几只松鼠接连从他们头顶的松枝上跳跃而过,惊惶不安地为他们两个指引一条逃生之路。然而,青灰色的烟瘴在另外几个方向也几乎同时升起了。熊熊的烈焰眨眼之间便狂舞在秋夜骚动不宁的苍穹之下了。
古腾蛟四下观察,选定一处火焰与火焰之间的豁口,背了周起凤往外闯。不等他们近前火焰已经合拢,金红色的巨大火舌喷蹿起丈来高,浓烟滚滚,瞬间便湮没了密林。大火合奏起飓风般的音乐,唿唿地狂嗥着。火焰的那边不时传来零星枪声。还有靖卫团丁们怪腔怪调的吆喝:
“快出来投降吧!”
古腾蛟朝着喊叫打了一枪去,结果引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排子枪。
“这伙王八蛋还想逮兔子一样逮住咱们。”古腾蛟狰狞冷笑。大火把他们挡回到密林当中的一片较为疏朗的空地上了。那儿有一爿浑黄的水洼子,飘落着腐叶,一棵被天雷殛倒了的枯树歪斜地倒在水洼里,浸水的那一端树干上长了厚厚的苔藓,是苍白色的病态的苔藓。
“就在这里吧,
古腾蛟让周起凤尽量舒服地靠住横倒的树干,长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里吧。”周起凤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语调极为平静。火焰连成一片了。松林燃烧的巨大声响非常骇人。绿色肢体的骨胳在大火的疯狂合唱里砰砰然爆裂,绿色的毛发变得焦黑、卷曲,顷刻化作灰白的粉末,轻飚在半空中,落下一层沉重的尘埃。灼人的气浪扑卷着,无孔不入。闪烁不定的金红色光亮给这月下的森林抹了一层神秘而又虚幻甚或怪诞的色彩。
“想抽根纸烟。”古腾蛟自言自语。
“……老古,我真想不来,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也想不来……”古腾蛟把手里那支短枪灵巧地旋转二下,眯缝了一只眼看了看黑洞洞的枪口:“你还没跟我说哩,究竟是哪个派你回来找我的?总不会是你自己跑回来的吧?”
周起凤张了张嘴、但没出声。
“你总不可能把一个团的弟兄扔茬那儿打仗,你自个儿跑回来吧?派个人来喊我回部队去,不也行吗?”
“问题是……老古,问题不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古腾蛟在闪闪烁烁的黑暗里寻觅周起凤的目光。
周起凤尽量把身子坐得直一些,眼睛却望着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空的火光。
“你说问题不简单,是什么意思?”古腾蛟追问,想闹个明白。
“火烧得真凶……”
火焰燃烧得的确十分凶猛,火头活像千百里惊起的野雉拖了长长的赤红色翎子在树梢上奔跪。古腾蛟不大注意火,却注意着周起凤闪烁不定的暖味表情。他为了看得逼真些真切些,便一把扳住了他的双肩,使他的目光无法再回避他的询问。
“老周,看着我,啥事也别瞒着我!“
周起凤心头腾起一片悲怆的迷雾。
“说啊,兄弟,他们叫你来找我千什么?”
“老古,"周起凤如梗在喉,“问题不简单,革命不容易呀,老古。“
“你就说回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要问了!”周起凤猛地甩开古腾蛟扳着他肩膀的手,将脑袋痛苦地扭向水洼子那面去。他意识到大火已经烧着了他的腑脏。
古腾蛟泥塑般呆坐着了……
“老古,你听我说,是非总会明白的,革命终究忘不了你,竹江镇的父老乡亲们终究忘不了你。”
古腾蛟一言不发,表情严峻如铁。眼里纯是一片血红色的混浊火光了。四面的大火已近在咫尺,灼热的火浪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
“兄弟,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原来他们是派了你回来取我的脑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