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二三 |始于形,会于心
日刊 Casa BRUTUS 往期多涉猎建筑设计,家居与生活方式题材,取材广泛, 跨足东西洋文化,整体风格偏现代主义的简明冷感,而今年1月刊推出的茶事特辑(お茶の湯とデザイン), 以建筑美学视角,探讨茶事底蕴,完全与人一种耳目一新之感。
说起日本茶道文化,大多数人或会想起宗师千利休,与他的“一期一会”,或有人惊赞禅茶其中流程之繁琐,规则之严谨,点茶之考究,至于承托整场茶会精髓的茶室与其茶庭,似乎关注度并没有茶事本身高。
其实, 赴一场茶会,不仅是单纯的饮与食,置身其中便是一场陶冶性情的赏鉴,没有刻意的开端,一切顺而自然。因为从茶庭露地的景迹为始,延伸至茶室内外结构布置,乃至一只简单无奇的茶用具,经过的一事一物都在细节处融入了茶道“和,敬,清,寂”的禅意。
茶庭
若说茶事是从茶庭露地开始的,这并不言过,的确如此。
赴茶事的客人将衣帽物件置于寄付(衣帽间)后,必是要经过茶庭露地才能到达茶室的。脚踏木屐,眼前是一段用方石与圆石组合嵌成的蜿蜒小路(露地飞石),木屐与飞石碰撞嗒嗒的响声配与沿路两端茂密深幽的自然庭景。
在动静相承之中,茶客会不由放慢脚步,静下来,用心去观察周遭事物,或是飞石脚边一块湿漉漉的苔藓,或是一只埋进土里的飞檐石灯 ,或是一棵歪斜的古树,或是中门两侧缠绕藤蔓的低矮竹篱笆。总之,到达茶室之前, 茶客会自然而然地抛去凡尘杂事,使身心融入自然之中,沉心静气。
从寄付间走至茶庭露地的茶客,会在亭主前来相迎之前, 坐于腰掛待合下设置的长椅之上耐心等待, 在寂寥静默之中,用五官去感受身处环境的清雅素质,听鸟语,闻花香。
设于室外的等候亭,是在亭主为茶事做最后准备之时,为茶客设下的暂候之所。亭下的木制长椅,通常会垫上两三只用灯芯草或是蒿草编制成的蒲团软垫,摆一个为客人准备的烟草盆,若是寒冷的冬天到了, 座上还会贴心置几只暖烘烘的手炉,供客人暖手御寒。
茶庭之中,内露地与外露地的界限是一道连接两侧矮垣的中门,茶客从外露地抵达中门之前, 大抵能听见亭主于中门内用瓢将木桶里的清水注入蹲(つくばい)中的声音,汲水一瓢,水声缓缓流注,徐徐入耳,临近的茶客侧耳倾听,在清寂下感受乐趣。
亭主于茶客隔着一道中门,相互欠身,颔首,在默语中完成见面礼。
此后,亭主先行回到茶室为茶会准备, 茶客则通过中门,来到茶室外的蹲。那是一处用于清洁的茶庭水池,或是一块岩石凿成的小石池,或是一只陶制水缸,但不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的蹲,水池的低处一定是因为长年潮湿积水而生满累累青苔,野生而素朴。茶客左手拿起长柄木瓢盛水,以右手进行清洁,先净手,然后将左手掌心里的清水含入口中,以便漱口。
当茶客以清水将俗世尘灰掸下,整理心境后,茶庭外无声的仪式告一段落。茶客起身,走向茶室入口, にじり口。
茶室
茶室的にじり口是一处非跪行不能进的出入口,四方仅约70厘米。古时, 武士是不许带刀入茶室的,即使是尊贵之人也需与常人一般跪行入室。如此设计是希望茶客通过此门时,以身体力行的方式体会无我谦卑与众生平等。
日本茶室传承了日本建筑的精髓清雅天趣,以素淡萧索为风,崇尚自然天成。其简雅清淡之风,茶客入室便知。当茶客入席就坐,目光先是被室内设置的床の間(壁龛)所吸引。
映入眼帘的通常是床の間里的摆放的一只花入(插花器具)和花具里的插花,墙上悬挂的一副字画。一切看似过为素简了,但其中蕴含的细节之巧妙,若不细致观察或是说道一番,怕是颇有损失。
首先,说说这支撑床の間的床柱,这是亭主引以为豪的部分,木材一定是来源于价格不菲的山林老木,或是桧木或是杉木,无需过多木材加工,只需要涂上一层清漆。
有些原生木头上树皮未剥落,粗糙原始,触感上仍然能摸出保留下来木节的天然缺陷,有些木头上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锛子划过的印迹,质感分明。材木的运用充分体现了茶道的侘び思想,即无论外表斑驳,或褪色暗淡,都无法掩盖其内在之美。
再提提这置于其间的花入,花入会因时节交替、茶会主旨更变、或是亭主心情变化,替换成陶瓷器皿、竹编花笼、八角经筒、悬吊花篮等。花入的花枝通常是亭主当日摘取,鲜润生气,与茶会主题相配。
另外, 床柱上亦有花钉用于悬挂应景花草。悬挂的字画亦是如此,字或是和歌、家书、毛笔,画多如山水花鸟,不同季节时令匹配相应风格字画,以做到应景应时。
视线上移,日本茶室的清寡素雅依旧能从茶室的天井部分窥视而出。天井多以蒿类植被小枝与细长竹片为顶,使其高低起伏, 错落有致。顶棚较高倾斜面(掛込天井)下方由茶客落座,位于茶道口与点前座之间顶棚较低的空间(落ち天井)下方是亭主的位置,以表示主对客的谦逊与尊重。
茶事
当跪坐于榻榻米上的茶客,目光流连于床の間里的花入与挂轴画、天井上高低错落的空间、 点前座(专为亭主点茶而用的空间)上摆放的煮水用的风炉与茶釜、完成一场视觉之旅后,亭主会从茶道口再次出来,在点茶前先为茶客端上一道和菓子,以缓解而后品茶时茶汁入口的苦感。
随后,亭主陆续将茶碗,茶筅、装入抹茶的棗,建水,水指等茶事必要器具备齐,放置在床の間附近的点前座上。其间往返,亭主的站姿,在地面轻轻滑走的步态,其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优姿与风度,化为令人叹赏的行走艺术。
若留心便会发现,亭主在走过每一畳榻榻米时,总会以六步盈止,不偏不倚。而置身其中的茶客在茶釜的沸腾声中,感受点茶前的茶道形与声的庄重与侘寂。
当一切道具齐备, 亭主坐于点前座前,主客双方在无言中行一礼,点茶正式开始。
亭主用绢布清洁棗与茶杓,将茶釜里的热水倒入茶碗中, 清洗茶筅,温烫茶碗...而茶客则适度审时,在亭主敬茶前将茶点食用完毕。
点茶结束,亭主将茶碗端至榻榻米边缘外,茶客跪着慢移双膝,靠近茶碗,并以双手接过,然后重归原位。
品茶之前,茶客会礼谢一言,而后以左手手掌托起茶碗,按顺时针的方向将茶碗两度侧转,以避免茶碗的正面直接触碰唇口。一碗茶以三口为度,品茶尾声,茶客发出嘶嘶的吸饮声,将茶饮尽。
品饮结束,若亭主询问茶如何,其问不单指茶本身,还包括盛茶的器皿——茶碗。茶客会将饮完的茶碗低至榻榻米处,于一张懷紙之上(防止茶碗里滴下的残汁沾污地面),俯身鉴赏手中茶碗。在细致观赏茶碗的花纹、釉色、高台后,茶客道出心中所想或是不明之处,与亭主交流。
茶物
🍵
茶碗
茶碗作为茶的载体,以其眼目间的观赏性、握于手掌之中的触感、与在品茶时,茶汁通过碗口入喉时所带来的味觉,在无形中散发着古韵与魅力。它不仅仅只是一只茶用具如此简单, 还是一件具有收藏价值的艺术品。
亭主以茶客轴心,精心挑选茶会所用茶碗, 而茶客会通过手中品饮的茶碗体悟亭主所要传达的意境。主客以茶碗为介而交心,可以说, 茶碗是茶道里的主役。
茶碗在茶事里的意义与重要性让我的脑海里不禁想起电影《日日是好日》中的一个片段。
在武田先生的茶室里学习茶道的典子与表妹美智子,二人在水屋里帮先生拿出新一年需要的茶碗时,指着茶碗上的纹绘,笑着问茶碗上为什么绘一只猪。
「这分明是犬,因为今年是狗年」先生说。
先生还说,根据每年生肖不同,茶碗是会更换的,也就是说,一只茶碗可能需要等待十二年的轮回才能被重新拿出来。
不同年份、生肖、节气、题材匹配与其意境相符的茶碗,而风尚变化,茶碗也会随之更迭。
镰仓时代,禅宗为主流,从中国留洋而归的禅僧将饮茶文化与唐物——天目茶碗带回日本,武家之间开始盛行茶文化。这个时期,中国传入的青、白瓷天目茶碗因其左右对称工整、无伤无痕的流水线条、与其端庄精美而大受茶人喜爱。
到了室町时代,侘び茶日渐成为主流,茶人的喜好开始移向造型不规整、茶身粗制多斑、缺乏洗练的高丽产天井茶碗。天井茶碗看似如杂器,但其内在朴质与粗糙美感更能显露出茶道寂灭无为的意境。
桃山时代以后, 侘び茶趋于成熟,侘び茶大成者千利休托工匠制成的楽茶碗开始受茶人推崇。与天目茶碗和天井茶碗的茶身圆实弧度不同,楽茶碗以腰身上稍稍带有缓角为特征,是为贴合手掌弧线而设计。
除了为后世称颂的「一井户二楽三唐津」这三类茶碗,也存有江户时代前期出现的色绘碗等。到了现代,茶碗制作依旧是一门雅致艺术,艺术家们在致敬传统茶碗工艺的同时,也在茶碗烧制的材料与形态上加入了更多的现代元素。
🍡
和菓子
说起茶物,除了茶碗之外,当然少不了提及和菓子。这种茶会上搭配的茶点虽主为中和茶汁的苦涩,但也是茶道文化的点睛之笔。菓子种类繁多,色彩丰富,外观反应四季变化。这里不得不提起虎屋的生菓子。
虎屋创于室町时代后期的京都,是一家经营了五个世纪的和菓子屋。当下时令,正值冬春交替,季节限定的和菓子将节气的变化渲染得淋漓尽致。
1711年推出的,「霜紅梅」,一直是冬季限定和菓子的经典。红梅状牛皮糖包裹白色豆馅,表面轻洒一层糯米粉如同一层薄薄的降霜,红白相间的严冬腊梅预示春的临近。
1918年初出,一颗嵌着红小豆豆馅的白薯馒头「雪の小草」,雪白馒头上烧印有两朵六角形雪花结晶,中心一抹嫩绿色如同雪地里生出的新草,让人莫名感受到春意将至的气息。
1981年的「春隣」,有着新春将至的冬时季语,茶点用去皮的小豆做成的口感轻滑的馅料(御膳餡),棕色外衣尖儿上的一簇鲜黄,如同裸露土壤里探出头的福寿草尖儿。
而春来,又换了副新模样,椿餅,山芋团,羊羹。
始于2012新品的「春の出で立ち」,寓意新春的祝福,圆实的球面黄白相间,似雪地里一株生机盎然的福寿草。茶点以小麦粉、芋头为原料,红小豆为馅,口感类似羊羹。
1651年初出「椿餅」,椿树于春时繁茂,而椿餅的历史也是悠长,最早可以在《源氏物语》中看见它的名字。香煎的道明寺粉(糯米水蒸后,晾晒至干燥,然后粗制碾磨成粉),与肉桂,御膳餡混合,成团后包上两片新鲜椿叶,气味香润独特。
1994年「歌」,山芋作成的粉团,红小豆作馅,团面上两抹嫩粉绿色上,粉面印梅,绿面印一只枝头上吟唱的莺鸟, 似乎在欢快歌颂着春日盎然。
正如武田先生在电影里所说:
茶道,首先是一种“形”,以形式为开始,而后再去用心感受。
女主典子学习茶道,直至24年后才终是领悟武田先生这番话里的意思。
茶,始于形,会于心。“形”周而复始,但置身其中的每一瞬间都是独特的,不会单调。因为用身体去记忆,去感受,才能理解,领悟当下事物存在的意义。
或许,我们会为其纷繁琐碎的门道与工匠精神而惊叹赞赏。可不要忘了,藏于茶事里每一处的细枝末节,都能予人一种涓涓如流水般的感动。
撰文|小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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