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代人老派而浪漫,含蓄而坚定的爱情
文 | 群学君
01
1958年的“早春二月”,王文娟在上海作协招待所黄宗江的房间里第一次见到孙道临。
这是一次很“隆重”的相亲:大媒是黄宗江,女方的伴客是徐玉兰,男方的伴客是黄宗英,没到场的,还有一直在背后穿针引线的张瑞芳大姐——在外人看来,他们都是艺坛风流蕴藉、名噪一时的人物,可是对王文娟和孙道临来说,他们都是贴心的好朋友。
孙道临
朋友们是真为他们着急:那一年,王文娟已经32岁,孙道临比她还大五岁,都算得上标准的“大龄青年”了。平素在舞台上都是光彩照人,可是生活中总是知音难觅。
还是黄宗江灵,他发现从来只爱京剧的孙道临,对越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位凄婉葬花的林妹妹,似乎引起这位老同学的某种共鸣。二话不说,他跨上自行车去了张瑞芳家——他们要合计着给这一对璧人保媒。
王文娟饰演的林黛玉
相亲的房间很局促,小到只能放下四张凳子,孙道临就默默站在王文娟身后的床边——他快要四十岁了,可是一身笔挺的列宁装,依旧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媒人们你来我往,聊的热火朝天,反倒是男女两位主角很少插话——在王文娟是矜持,在孙道临是含蓄。
从招待所出来,孙道临送王文娟回家,沿着淮海路慢慢地走着,他终于打破沉默,聊起了越剧,在这样的场合,艺术总是打破尴尬最好的开场白。王文娟惊讶地发现,孙道临看过所有她主演的戏,从《梁祝》《追鱼》《西厢记》到刚上演不久的《红楼梦》,更让王文娟欣喜的是,两人的许多艺术见解,竟然不谋而合。
王文娟停下了脚步,认真看着眼前这个不算陌生的人,突然觉得好像重新认识了他,这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莫非就是平时所唱的“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02
第一次见面后,孙道临开始给王文娟写信——这是老派而古典的恋爱方式,在今天这个数码化的信息时代,显得那么庄重和浪漫。
两人都是演员,外出演出任务繁重,聚少离多,孙道临的信写得很勤,常常是王文娟的回信还没寄出,下一封来信又到了。
除了聊眼前的艺术,也会聊过往的人生,王文娟渐渐觉得,她和他“不是一路人”,台上都是“才子佳人”,台下却委实有点“门不当户不对”。
孙道临出生书香之门,在故乡嘉善,孙氏诗书传家,称得上望族,孙道临的父亲孙文耀(1889-1949)更是光耀门楣的一时俊彦。
孙文耀13岁就中了秀才,科举废除后,他进入天主教会在上海举办的震旦学院念预科,与同窗翁文灏(1889-1971)、胡文耀(1885-1966)同时毕业,又同时考入比利时鲁汶大学(CatholicUniversity of Leuven)深造,名震海上,时人称为“震旦三文”。在鲁汶,翁文灏专攻地质学,成为中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中国现代地质学一代宗师;胡文耀专攻数学,归国后历任北京大学、北京高师教授,震旦大学校长,作育英才无数,成为中国数学教育的开拓者;孙文耀则专攻土木工程,尤精铁路工程,归国拒绝北洋政府高薪厚遇,担任长辛店机车车辆厂,从此许身民族工业,成为中国铁路事业的先驱。
“震旦三文”的一世宠辱、人生际遇大相径庭,却都是终身许国,立志“科学救国”的知识分子典范。
那个时代,这样的家庭留给孩子的最宝贵的遗产,未必是金银细软,而是清白家风,是精神贵族的信念与担当。很多年以后,孙道临以80高龄执导电影《詹天佑》,脑海中常浮现的,是父亲当年辛劳奔走铁路工地的身影。
青年孙道临
再后来,孙道临考入燕京大学,念哲学,沉浸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与马可·奥勒留的世界。即使在藏龙卧虎的燕京,孙道临也是引人注目的才子——他的同学吴兴华称赞他是“天才的诗人”,另一位同学宋淇(戏剧家宋春舫先生的哲嗣,更著名的身份是张爱玲托命之人),后来干脆改名林以亮,就是为了纪念他与孙道临的情谊(孙道临原名孙以亮)。至于被同学黄宗江“诱上贼船”,误打误撞从幕后到了前台,成为家喻户晓的大明星,那已是后话了。
王文娟却是苦出身,虽然父亲王友泉辛亥以后也进过绍兴府的新学堂,做过周建人的学生,无奈不事生产,家道中落。王文娟幼儿失学,12岁就从浙江乡下跑到上海学戏。旧时戏班,拜师傅、跑码头的辛酸与苦楚,不是寻常人家女儿可以承受的。可王文娟不怕,她从小吃苦吃惯了,更重要的是,从学戏的那天起,她孱弱的双肩就挑起了养家的担子,打定主意要先把弟妹培养成人。
王文娟在《追鱼》中饰演的鲤鱼精
这样家庭背景和人生经历迥异的两个人,只凭着兴趣相投,就能走到一起吗?王文娟有点犹豫。
不过很快,她发现,这个男人,有的是忠厚和本分,从无骄矜和自傲。
孙道临第一次上门,王文娟的妈妈想用家乡特产鸡蛋面款待这位未来的女婿,却不想厨艺时常,王文娟吃了一口就邹起眉头,孙道临连连说“蛮好”,把面吃了个精光。后来王文娟问他,那天的面到底硬不硬,孙道临扮个鬼脸笑说:“你家的面再硬也是好吃的。”
王文娟第一次上门,茶几上早已摆好四碟八盘的零食点心,边上醒目地放着一个大蛋糕——道临妈妈说,道临一上午跑了很多地方才买到,天气太热生怕蛋糕不新鲜,拿了一台小风扇一直对着吹。
从40年代开始,孙道临就是电影圈的大名人。1957年根据巴金先生《家》改编的电影上映,孙道临演的大少爷觉新更令他名噪一时,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次颤抖,都带着一种悲剧美。那年头的追星族,疯魔起来丝毫不比现在的粉丝差,好多小姑娘迷孙道临迷到不行,每天在上影厂门口堵他。即便这样,单身的孙道临从来洁身自好,他和流言蜚语是绝缘的。
嫁吧,王文娟下定决心了。
孙道临与王文娟
03
天有不测风云。
1961年,王文娟把结婚报告交到了单位,意想不到的阻力出现了。
领导找到王文娟,严肃地说:“孙道临过去的事,你知不知道?那是严重的历史问题!”
道临所谓的“历史问题”,王文娟当然知道。
早在北平崇德中学念书时,孙道临就加入了共产党,介绍人是朱自清先生的长子朱迈先(1918-1951)。抗战中,由于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孙道临也受到怀疑被捕,所幸一直未暴露身份,也未给组织造成任何损失。出狱后他曾多次设法联系党组织,却始终未果。1949年以后,孙道临为了这个“历史问题”写了无数申诉材料,回复总是让他等,等了又等,还是没有结果,每次政治运动一来,便要受一次冲击。
领导显然不满意王文娟为孙道临做的辩白:“你是新党员,在政治上一定要站稳立场。”
压力越来越大,王文娟每天辗转难眠,食不知味。终于,她对自己说:长痛不如短痛。
她约道临出来,把他以前写的信全部还给他,厚厚一摞。或许是有了预感,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默默接过信,靠在街边的梧桐树上,仰头流泪……这个场面一下子击溃了王文娟,满心酸痛噎住了咽喉。
结合既不能,分开又不忍,他们只能选择等。
王文娟
他们的痛苦纠结,好友们都看在眼里,张瑞芳大姐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周总理和邓大姐。秋天,王文娟随剧团到北京,邓大姐专门打电话邀她去西花厅,对她说:“道临是个好同志,我和恩来觉得你们两个挺合适的。”
从北京回来,王文娟迫不及待地去找孙道临,他不敢相信地半晌才冒出一句话:“那是不是说我们可以……”
王文娟笑着点点头。
第二年,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一年,王文娟36岁,孙道临已经41岁,结婚照是孙道临请同事陈述上家里来拍的,她穿着水红色的袄裙,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
孙道临王文娟夫妇
34年后,孙道临为爱妻执导越剧电视剧《孟丽君》,其中一段孟丽君与皇甫少华感情遭遇磨难,绝望中倾诉肺腑的唱词,道临在写作时融入了他与王文娟最真挚的情感:
孙道临为王文娟导演《孟丽君》
04
1964年初,王文娟怀孕了。离预产期还有近一周的时候,孙道临突然接到任务要去外地。临行前,他一夜未眠,考虑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还设想好各种预案。10月18日女儿出生,道临打来电话,他一直想要个女儿,这下更是欢喜万分。当时正逢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于是他给女儿起名“庆原”。
两个月后,出差回家的孙道临才第一次见到女儿,从此,他的皮夹里,永远有一张女儿的照片,在他眼里,这是最漂亮的囡囡。可即便如此,孙道临对女儿的家教之严,常令人意外。孙庆原直到15岁,看到重新放映的《红楼梦》和《永不消逝的电波》,才知道爸妈是怎样名满天下的大明星。
一家三口
在家里,孙道临是王文娟的老师,王文娟是孙道临的厨师。
王文娟从小失学,她毫不讳言自己“只有三年级文化”。虽然解放后也努力补习文化,但知识基础的缺陷依然十分明显,孙道临动手给她列了一份详细的书单,从文学名著到科普读物——十年浩劫里,夫妻俩双双遭到批判,孙道临对王文娟说:怕的时候,你就读书。1976年,王文娟复出,孙道临成为她每次表演的第一个观众,也是最坦率的批评者。
那些年,他们几乎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扑在了工作上,把光鲜和讲究都留在了舞台和银幕上,幕后的物质生活,却简单随意。忙起来了,王文娟就给孙道临做杂菜饭——就是荤素一锅炖或者“八宝菜”——就是腌白菜、豆芽、萝卜之类凉拌在一起。王文娟在香港给孙道临买过一件深绿色的茄克衫,他一直穿到磨破开线也舍不得扔,把衬里的布料剪出来,缝补好了继续穿。
一家三口
05
80岁以后,孙道临的身体每况愈下。2005年底,他飞抵北京,来到人民大会堂,在这里,他与黄宗江、谢晋、秦怡、黄蜀芹、吴贻弓等一道,被授予“国家有突出贡献电影艺术家”称号。
颁奖仪式开始了,人们惊讶第发现,已经久坐轮椅的孙道临,坚持不用人搀扶,自己起立,缓缓走向领奖台。他走的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步向前挪,每一步却都走得很稳。这是一个一向讲究体面的古典知识分子最后的倔强和尊严。
从北京回来以后,孙道临的记忆力开始逐渐衰退,在他逐渐萎缩的大脑里,似乎每天都要流逝一点东西,唯独对每天守候在身边的妻子和早已逝去的母亲,他念念不忘。在记忆的存储器里,他做了最后一次筛选,留下了任何疾病也无法抹去的东西。
晚年孙道临与妻女及主持人曹可凡
盛夏,王文娟连日在家与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发起高烧持续不退,只能住院治疗。大家本来想瞒着重病的孙道临,但他两天没有见到妻子,就知道一定出事了。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妻子的病房,拖着虚弱的身体,抱了一只西瓜颤颤巍巍地上楼,蹒跚着来到妻子的病床前,坚持要喂她吃西瓜……
在生命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孙道临口中喃喃自语,念叨最多的,还是两个字:文娟。
孙道临在养病时,有时晚饭后王文娟陪他下楼散步,沿着武康路一路走去。孙道临曾笑着对妻子说:你还记得吗,谈朋友的时候,人家都睡觉了,我们还沿着这条路来回走?你说这样送来送去,像演“十八相送”一样。
多年以后,王文娟在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如今,这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终于又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并肩同行,同享悲喜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