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悟道——憨山大师传【连载⑪】
第四章:蒲州结冬
天界寺里的黄肿病行者,北京城里的奇形盐客,如今成了德清的良师益友。德清跟着妙峰回到蒲州,度过了一个冬天。机缘凑巧,修行上很有进步。
一、补叙妙峰
妙峰,法名福登,俗姓续,是春秋名人续鞠居的后裔。明嘉靖十九年(公元1531)出生于山西平阳府(今临汾),比德清长十五岁。
七岁时,家乡遭遇荒年,父母双亡,便为村人牧羊,聊以为生。
十二岁时到附近的佛寺剃度出家,饱尝虐待。
十七岁时从寺里逃出,行乞流浪到山西蒲州(今永济),寄居在万固寺下院文昌阁。蒲州地震,大难不死,在老僧朗公以及山阴郡王朱梭栅的帮助下,开始学习佛法。
二十一岁,到中条山栖岩寺,闭关修行“法界观”。三年后,有所开悟,便写诗偈呈给山阴王审阅。山阴王担心妙峰成就太早,日后变成文字狂僧,便痛下杀手,送给他一张臭鞋底,回信道:“这片臭鞋底,封将寄与你。并不为别事,专打作诗嘴。”妙峰领教后,以臭鞋底为座右铭,继续闭关三年,二十七岁出关,已经颇有成就。
之后,在山阴王资助下,赴介休绵山听《楞严经》,受具足戒。回来之后,又赴南方云游参学,朝礼普陀。妙峰忍受不了南方的湿气,患了黄肿疥疮,病情危急,在佛像前发愿铸造渗金三菩萨像和三座铜殿,安奉三大名山,然后病情稍缓。
在南方的旅店中养病时,夜里口渴,无人送水,便用手鞠浴盆中的脏水饮用,觉得甘甜无比。早上看见水脏,又呕吐不已。因此悟到“净秽由心生”的道理,庆快平生。
到南京天界寺听无极大师讲《法华经》,抱病在床,因此和德清结识。回蒲州后,深入中条山结茅隐居数年,辟谷修道。后来,山阴王建造佛寺,请妙峰出山担任住持,并请他去北京请印藏经,这才与德清重逢。
二、诗兴盎然
德清跟着妙峰的运经车队,从北京城里出来,一路向南,经河北、河南,从孟津渡过黄河,再转道向西,准备从风陵渡进入山西蒲州。
一路上,德清和妙峰同车而行,同店而宿,同桌而食,有充分的机会进行交流。妙峰读书不如德清多,文才也不如德清好。但是,妙峰从小历经苦难,多能鄙事,熟悉下层社会,阅历丰富,而且修行起步早,经验很多,成就也高。畅谈起来之后,妙峰也是滔滔不绝,口吐莲花,听得德清心花怒放,佩服不已。
这条路,沿途古迹很多,德清都是第一次经历,兴致很高。在孟津渡口附近,德清乘兴游览了周武王的观兵处,诗兴大发,写了一首七绝:
片石荒碑倚岸头,当年曾此会诸侯。
王纲直使同天地,应共黄河不断流。
这首诗并无佛家意蕴,全是儒家的旨趣。史传,商朝末年,纣王昏庸无道,倒行逆施,百姓处于水火之中。西部的周文王姬昌,当时很得人心,三分天下有其二,还在忠心耿耿,听命于商朝。到周武王时,忍无可忍,便替天行道,率兵伐纣。全国各地的几百路诸侯,不等周武王召唤,便不约而同地会集到孟津,共同讨伐商纣,显示出了正义的力量。德清诗中赞美的王纲,不是所谓的正统,也不是所谓的愚忠,而是天地间的正气。
但是,走了不久,又遇到伯夷叔齐阻拦武王军队的“夷齐扣马地”古迹,德清又写了一首诗:
弃国遗荣意已深,空余古庙柏森森。
首阳山色清如许,犹是当年扣马心。
伯夷叔齐是商朝时孤竹国的两位王子,不贪名位,弟兄二人互相让国,最后双双出走,把王位让给了三弟。周武王伐纣时,这弟兄二人反对“以暴易暴”的作法,拦住周武王马头,不让军队前进。商朝灭亡后,他弟兄二人又隐居到首阳山,采薇度日,不食周粟。千古以来,被赞为高人贤士。德清在诗中,无疑是赞赏伯夷叔齐的,既赞赏他们不贪名位的清高,也赞同他们扣马的慈悲。说他们弟兄二人的心灵,像首阳山色一样清净。
两首诗放在一起看,就很有意思。德清既赞美了发兵除暴的周武王,也赞美了扣马阻兵的伯夷叔齐。他到底是支持哪一方?说不清楚,可能这也是他自心里的矛盾吧!
德清在河南境内,游兴不减。他离开妙峰的车队,上少室山朝礼禅宗祖庭少林寺,拜访住持和尚大千润宗师,没有见到。从少室山下来,又游览了九朝古都洛阳城,观看了佛道两家争真辨伪的焚经台,朝礼了东汉时期建立的中华佛教第一寺——白马寺。
游览已毕,又兼程加速,追上了妙峰的车队。经过了秦晋古战场崤山,又经过老子骑牛西去的函谷关,到了潼关附近的风陵渡,再乘船渡河,进入山西蒲州境内,到达了目的地。这时,是万历二年秋九月。
三、山阴王和陈太守
蒲州古称河中府,人杰地灵。在建都长安洛阳的几个王朝,蒲州这一带曾经非常繁华。西城门外,有唐开元年间铸造的大铁牛,有王之涣吟咏过的鹳雀楼遗址。城东,有发生过《西厢记》故事的普救寺,寺中宝塔,有奇妙的蛙声回音效果,据说还有阿育王时代送入东土的佛舍利,此时已俗称为莺莺塔了。城南,中条山上有万固寺、栖岩寺,东南还有唐代司空图隐居过的王官峪。但是,明代嘉靖年间,蒲州曾遭遇过几次大地震,如今已残破不堪。
德清随着妙峰来到蒲州,游览胜迹,感叹不已。妙峰首要的任务是安奉藏经,向山阴王覆命。德清由此也认识了这位闻名已久的山阴郡王朱俊栅。
朱俊栅五十多岁,样子像个饱学的名儒,身上没有一点贵族习气。他本是大同人,祖上是洪武皇帝的第十三个儿子代王朱桂,封在大同。许多年来,大同饱经战乱,代王一系的贵族都在忧患中生活,深知民间疾苦。近代,皇帝了解到大同贫穷,代王子孙生活艰难,就把其中的几个郡王移封晋南和陕西。所以,朱俊栅又成了蒲州人。
朱俊栅对妙峰恩重如山,既是老师,也是朋友,还是施主,前文已经有所介绍。当初,妙峰从天界寺离开,回到蒲州后,曾经向朱梭栅介绍过德清的为人,所以现在朱俊栅见了德清,也是一见如故,青眼相加,非常亲切。
每年十月十五日到次年正月十五日,佛教徒有结冬安居,坐禅修行的规矩。德清和妙峰九月份回到蒲州,很快就到了结冬的日子,朱俊栅殷勤置办相应用具物品,让德清和妙峰安心地结冬。
当时的蒲州太守姓陈,记载中未留名字。这位陈太守也是佛教居士,对妙峰和德清非常尊重,将二人请到府中,盛情款待,并捐款刻印一部《肇论中吴集解》。
没想到这部书,成了德清悟道过程中重要的因缘。
注:山阴王的封地,应当在晋北一带的山阴县,该地现代以产奶粉知名。朱俊栅移封蒲州后,王号未改,或者在山阴仍有王府。
四、“旋岚偃岳”之旨
《肇论》是中国佛教的一部巨著,作者是东晋高僧僧肇大师。他是著名的佛教学者、翻译家鸠摩罗什大师的弟子,成就很高,影响很大。这部《肇论》,包含了《物不迁》、《不真空》、《般若无知》、《涅槃无名》四论。而《肇论中吴集解》是宋代僧人净源的注释作品,共有三卷。
陈太守捐资刻印这部书,校对工作就由德清担任。德清文学水平高,担任这种工作游刃有余。他以前也曾阅读过《肇论》,但是理解不深,尤其是对《物不迁论》中“旋岚偃岳而长静,江海竞注而不流”这几句话的旨趣,不能领会,甚至还有怀疑,觉得僧肇大师的观点有问题。
“旋岚”是指大猛风,猛风把山岳吹倒,居然还说“长静”?江海奔流不止,居然还说“不流”?
德清在校阅文字的同时,也认真参究其中的道理。他在盘山时,已经获得了初步的禅定功夫。和妙峰盘桓了这么些日子,禅定功夫也颇有长进。禅定使他的身体素质发生了转变,主观感受发生了转变,思维方式也发生了转变。他结合身心体验,再研究前人著作中的道理时,认识便和以前大有不同。
他在《肇论》中读到这么一则故事:
印度把出家修行的外道,通常称为梵志。有位梵志自幼出家,离开故乡,晚年头发都白了,才重回故乡。当年认识他的一位邻居见了,惊讶地说:“这不是以前的某某吗?你还活着啊?”梵志感叹地说:“我的样子像以前的某某,但已经不是以前的某某了。”
德清读到这里,恍然大悟,道:“真是这样啊!诸法本无去来啊!”
他非常高兴,觉得自己一下子悟透了佛理。急忙从禅床上下来,到佛像前礼拜。在礼拜的时候,德清的主观感受发生了变化,身体虽然在认真做着跪拜的动作,但心里却很安静,并没有跪拜的动作感。他非常奇异,又走到门口,揭起门帘,站到阶下,看见秋风大起,吹动院中的树木,枯黄的树叶飘得满天都是,但在他的主观意识中,却仍然没有飘动的感觉,好像时空凝固了一样。
德清激动地说:“啊!这就是僧肇大师所说的‘旋岚偃岳而长静’啊!”
然后,他去厕所小便,看见尿液冲下,心中也没有流动的感觉,不由地又感叹了一声:“啊,哈哈!这就是僧肇大师所说的‘江海竞注而不流’啊!”
让广大参禅者昼夜苦思冥想的,是生命的奥秘,怎样来,怎样去,怎样生,怎样死这些问题。佛教经典中虽然有许多精彩描绘,历代祖师虽然也有许多精妙的开示,佛教徒们也把佛经上的答案背得滚瓜烂熟。但是,不结合自己的生命体验,就无法真正领会其中的意义。
在这个偶然的机缘中,德清豁然开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以前的所有疑惑,都像阳光下的薄冰一下,荡然无存。他找出纸笔,兴冲冲地写下了一首悟道的诗偈: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
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禅家的悟道诗偈,都是玄之又玄,让人捉摸不定。在下没有悟道,不敢声称领会了此偈的涵义。以愚意所解,前两句意思为常人所见的生命的种种去来变化。第三句很明白,没有什么。第四句“鼻孔向下”,似乎掉了个枪花,令人难解,但也就是说“本来如此”,谁不知道鼻孔是向下的啊?只是,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注意这个本来如此的东西。结合前文可知,提出的问题是“去来生死之疑”,而标准答案是“诸法本无去来”。《金刚经》中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众生执妄为真,轮回生死,好像受了无穷的辛苦,但本性仍然如如不动,并无去来。
德清悟透这个道理之后,身心发生改变,自然瞒不过明眼人。第二天,妙峰看见德清,又惊又喜地问道:“你昨晚悟到什么了?”
德清开玩笑打机锋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蒲州城西门外的两只大铁牛打起架来,沉到河底,到现在也没有出来。”
妙峰也不糊涂,他拍着手笑道:“好啊好啊,你悟到这一层,以后住山隐居就有本钱了!”
妙峰说得没错,佛教徒到深山里隐居,独身修行,必须具备足够的佛学基础和禅定基础,具备正确的见地,用俗话说,就是要有“本钱”。没有“本钱”而住山,很容易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