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水散文】第224期：白色帛书 / 开普饭

题记：如果雨之后还是雨，如果忧伤之后仍是忧伤，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后的别离。微笑地继续去寻找，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你。

白色帛书

文|王宏涛

楚倾襄王二十三年，夏五月。

楚国巫师伯琪展开一张白色的帛书，见上面以血写就的字体，依然鲜红，不禁流下泪来。

二年了，故人已去，可是，故人的热血，似乎还在流淌。

伯琪慢慢走到琴边，他想再弹一曲《高山流水》。在伯琪的记忆里，上一次弹奏高山流水，还是在郢都，而且还是和这位故人。可惜的是，如今的郢都已在秦国人手里，故人也已离去。想想上一次的琴瑟合弦，如今的《高山流水》，也许只剩下残留在心里的唯一的底色。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回想那时的他，静默时如同清晨的雪山，谈吐时如同山涧的春水，指点别人的楚歌，总是谦和文雅，不疾不徐。

当他白玉般的嗓音唱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总让人错觉，那是一幅画。

琴歌清响，如同佳酿；君子同心，故人何方？

原来，这就是怅忘。

曲子弹完，伯琪很久没有说话，将军项燕，不知不觉走到琴边，盘膝坐下来，十指落在琴弦上，“大人，此番去秦国，只怕是道路险难啊？”

伯琪合上绢帛。

项燕这才看到这张白色绢帛，“这是……”

伯琪将绢帛放在怀中，缓缓道： “为了他，为了楚国，险阻又能如何呢？”

项燕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解，大人就这样去秦国么？”

伯琪慢慢站起身来，目光宁静如水，望着同样也如水的月光，缓缓道：“我不可效仿张仪去魏国赴死么？”（1）

项燕一愣，“你是说……你要孤身赴秦？秦乃虎狼之邦，从来都是言而无信，你，你怎么能孤身去秦呢？”

“虎狼就在眼前，为了大王，我又为何不能赴秦？”

“可是……可是……”

伯琪摆了摆手，“别说虎狼之邦，就是血色修罗之地，我也愿孤身赴秦！”

“可是他们毕竟出五千金，此去秦国，凶险可想而知。”

伯琪叹道：“秦人兵甲二十万，楚国五万，白起悍勇，不用诡道之谋，何以胜之？”

项燕苦涩地摇了摇头。

楚倾襄王二十三年，五月初八，伯琪离开陈地，到了秦国都城咸阳。

此时的秦国，自夺取楚国的都城郢都后，大将白起又夺取了楚国的巫郡和黔中郡，使得楚国大片国土沦丧。楚顷襄王逃到了陈地，并将陈地作为了楚国新的都城。大将白起又转攻陈地，一时间，陈地岌岌可危！

楚倾襄王自到了陈地，急召贤臣庄辛回到楚国，并封庄辛为阳陵君。庄辛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去嬖臣，以天下为重，则楚国有救的方略拒秦，以此打败了大将白起的数次进攻，不过，秦兵毕竟势大，楚兵也难讨半分便宜，一时间，双方在陈地僵持下来。半年时间，双方耗费的粮草不下亿担。

秦昭王对庄辛是恨之入骨，效仿当初刺杀苏秦之策，派刺客到楚国，并出五千金悬赏庄辛人头。几个月下来无果。

却说伯琪带了黄金到了咸阳，首先去拜访了秦国巫师巫图。巫图在秦国很有威望，凡国之大事，都是巫图祭祀占卜。

伯琪见了巫图，巫图很是不解，二人虽各为其主，但很熟知，巫图笑道：“你我同为巫者，为何如此厚礼相赠？”

伯琪叹了口气，道：“如今楚国式微，我也是难为。几日前，我见楚王弑杀大臣，觉得楚国更是难以为继，所以特来投靠秦国。”

巫图点点头，“你刚才说弑杀大臣，确有此事？”巫图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而且你声音嘶哑，也是因此所致？”

伯琪微微一怔，点头道：“确是如此。”说着，从怀中拿出了一块叠好的紫色绢帛，“上面的所写，都是伯琪我亲眼所见，还望大人交与秦王。

巫图犹豫地展开绢帛，只见上面用墨体写道：五月初五，顷襄王率众臣及宗室姬妾、公子、公主等，在黄河岸边行祭祀之礼。

顷襄王在前，其余人依次位于两侧，吉时已到，由辅臣宣告祭词，倾襄王与王后上前，奠酒三杯，群臣等举哀，后肃立。顷襄王亲奉燔柴于泰坛以祭天，又瘗埋于泰折以祭地。用骍犊埋少牢于泰昭，用以祭时。又设四坎坛，祭四方，顷襄王率众臣等，奉旨酒，酬酢半盏，倾于地。

乐声起，鼓钟将将，黄河汤汤；鼓钟喈喈，黄河湝湝；鼓钟伐鼛，汨罗三洲。琴瑟共鸣，笙磬同起，雅南音正，龠和和声。

乐音止，顷襄王环视左右，轻声道：“倾等可怀念屈子（屈原）否？”

令尹趋前道：“屈子善德传于诸侯，德音孔昭，为楚之栋梁，臣等岂能忘怀？”

顷襄王冷笑道：“真如倾言，天地唯屈子也？”

“大王，屈子有功于楚，当初欲联魏齐抗秦，只是未从屈子之谋，才败于秦。楚失屈子，如齐失管子（管仲）。”令尹又进言。

顷襄王轻哼一声，“管子？”臣工等鸦雀无声，顷襄王环顾众人，慢慢转头视黄河之水，那黄河水洋洋，水流活活，东流之势浩荡，顷襄王冷笑道：“既如卿所言，于楚有管子之功，必神人也，谁愿以身殉祭？”此言一出，众人无不低下头来。

见没人出声，顷襄王厉声道：“难道无人可殉？如倾所言，楚地再无屈子何？”众臣子齐刷刷跪地，口称：“大王，大王……”

顷襄王回过头来，冷笑一声：“汝，汝，还有汝！”指着左徒和太宰又指向令尹，“令尹，汝等可否先与殉祭！”令尹强作镇静，道：“臣，臣……愿往！”

倾襄王哈哈一笑：“又环指众人，“汝等都要为屈子殉祭！”（2）

巫图看后，“此事当真？”

“当真。”伯琪郑重地点了点头。

巫图一向信任伯琪，不禁摇了摇头，“看来楚王已昏庸至极，昏庸至极啊！”

“所以才让大人告知秦王，早日派大将李信灭我楚国，以慰楚人之心！”伯琪道。

“李信？你是说李将军？”巫图吃了一惊，“如今白起才是秦国大将军，李信，李信只是个副将。”

“大人有所不知，我楚人最忌惮李将军，只有李将军才能平定楚国啊。”

“原来是这样，”巫图点点头，“可是大王执意用白起，大王的执拗谁人敢劝，只怕没等劝谏，就会受大王鞭笞。”

伯琪苦笑道：“如果大王采用此计，灭了楚国，是鞭笞重要，还是有功于秦国重要？”

“这……”巫图犹豫起来。

伯琪道：“大人卜辞时，说秦国有最好的李信将军可以平楚，楚人畏惧李信，只有李信可以征服楚国，到时候，大王必会任用李信，李信一旦征服了楚国，大人灭楚之功可历三世啊！”

巫图还在犹豫，伯琪将千金推到眼前，“我以楚人谢大人，大人还要犹豫吗？”

巫图看着千金，又看了看他，只好点了点头。

离开了巫图府，伯琪慢慢平复了内心。回到馆驿，将白色和紫色的绢帛置于高处，拜了三拜，后放生大哭。

第二天，秦国国内便有人传言，说白起不愿与楚国打仗，长此下去，必将秦国的钱浪费干净，楚人最怕李信将军，只有李信才可以灭楚。

三天后，伯琪携五千金又去拜见了秦国宰相范雎，又将紫色绢帛呈上，言说楚国天数已尽，应让白起速速征服楚国，只有白起才能建立这不世之功。范雎素与白起不和，闻听此言，冷笑道：“楚王无道，可是我秦国只有白起么？”

伯琪诧异道：“难道还有别的上将军？”

“当然有，”范雎冷笑道：“我秦国上将军不下百人，何止白起一人！”

“可是我楚国最怕白起，白将军啊！”伯琪汗颜道。

范雎叹了口气，道：“楚国所怕之人我已知之，你一个楚国的巫者，却蒙在了鼓里，真是一个亡国的巫者啊。”当下，范雎便到了王宫面见秦昭王。

咸阳王宫内，秦昭王听范雎所言，之前又听到了宫中传言，不禁大为惊讶，“难道白起有悖于寡人？”

范雎道：“秦楚在陈地相持日久，以我秦国兵力，没有攻下楚国，确是有悖于常理，大王应听从众意，免去白起之职，任用李信为大将军，方为上策。”

谋臣吕凯进言道：“大王不可，那李信喜谈兵法，言无大用，用他会误我秦国啊！”

范雎怒声道：“难道白起这样相持，就不是误国么？”

“可是，可是白将军确是在围攻楚国啊！”

范雎冷笑道：“吕大人，二十万大军围五万楚人半年之久，我想问大人，是楚人围我们，还是我们围楚人？”

“这……”吕凯被问的哑口无言。

“还有……”

范雎想继续说，被秦昭王打断话语。秦昭王不耐烦道：“别说了，速传李信进宫，寡人要当面试探于他！”

待李信进得宫来，秦昭王沉声道：“寡人问你，如果以你为大将军，你能不能击退楚人？”

李信道：“当然能！大王若以微臣为大将军，定会杀的楚人片甲不留，并杀进楚宫，生擒庄辛和楚王！”

“好！”秦昭王大喜。命李信为大将军，取代白起。

一个月后，炎热的楚国陈地下起雨来。

雨丝纷纷坠下苍穹，很快将整个陈地隐匿在风雨之中。一个月来，那些惊心的血水，残暴的杀戮，难诉的遗恨，似乎连上苍想用这场雨决意掩埋一切！

可是，一切就这么简单的可以掩埋么？

秦国用李信为大将军，李信迫不及待地向楚军发起了全面攻击。楚国大将项燕，用诱敌深入之计，诱使秦兵深入死地，然后用最精锐的军卒二万人冲进秦军大阵中，将秦军截为二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接着又派五千精骑绕道奔袭，切断了秦军的粮道。秦军大乱，只能弃城壁垒，困守待援。楚国阳陵君庄辛，命楚国凡年满十五岁的男子，赐爵一级，赶赴陈地，用来堵截秦国的援兵。秦兵困守一个月后，秦军粮食已尽，被迫突围。将军李信亲自冲锋，结果被一阵乱箭射死，秦军二十万人马除了战死，都做了俘虏，楚国大胜！

这一日早上，雨声急促如鼓，大将军项燕兴冲冲进了庄辛府上，“大人，大人，那李信已被乱箭射死，秦军大败，秦军大败……”待项燕推门进入室内，不禁为之一愣，“大人，你，这是……”只见庄辛席坐在榻上，正对着烛火烧一张紫色的绢帛。在庄辛的身旁，又坐着一人，“伯琪？”

伯琪见项燕进来，急忙起身行礼，“项将军，巫师伯琪拜见将军大人。”

项燕笑道：“真是难得，我也糊涂了，哪位是庄大人，哪位又是巫师？”

紫色绢帛已化成了灰烬，坐在榻上的庄辛缓缓道：“庄辛与巫者，只要利于楚国，有分别么？”

原来出使秦国的是楚国阳陵君庄辛，正是巫师伯琪将其易容为自己模样，才使得庄辛以巫师身份，行了釜底抽薪之计，楚国才得以大胜。（3）

“没有，没有分别，”项燕笑道：“只是大人为何要烧那份绢帛？”

庄辛缓缓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白色绢帛。

“这是……”项燕一愣。

庄辛叹道：“这才是令我出使秦国的绢帛，是屈子（屈原）临终所托啊，”庄辛慢慢将绢帛展开，红色的字迹映入眼帘，“二年前，屈子便已料到楚国会有此难，所以投汨罗之际，写以血书，欲让我楚人避开秦乱……”

楚国屈原和庄辛，可谓是俞伯牙和钟子期之交。君子同心，即使离别，都是永生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