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埔街杂忆 探戈起舞

2020-8-4 7:13

                                                      文/林肖
                                   楔子
       福清置县已一千三百多年,古时所谓的“七街三十六巷”,到如今却只有传说意义,或者说“老街”的概念只在于历史久、名字古,而街容并不老。在九十年代的旧城改造运动之后,福清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老街了。
        后埔街是一条不老的“老街”。
        后埔街有多老?没人讲得清楚;至于为什么叫这名字,谁给定的名,也没人有兴趣。一个名字,既然传叫开了,一般就归于前定的认知,无人且无从考究。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后埔街是那场旧城大改造的标配产物。清一色的商住楼从街头绵延到街尾,仰望眺望有森然感,楼距狭小,像是留出几道供人喘气的罅隙。模样虽然变了,街市依旧热闹,四百多米长的街上汇聚的超市、学校、银行、餐厅、食杂店……仿佛组合成一个功能强大的肺,吞吐着大量人气,烘托出孜孜不倦的人间世,而旧日地盘上的时间始终像个大大的破折号,横亘在来往于此的人们当中,尽管有人徜徉,有人观望,有人不屑一顾。
        算起来,我在后埔街上居住、行走的时间已达四十年。当年在街头和伙伴们奔跑、玩耍的孩童,如今已近知天命,一身中规中矩的行头,白发也多了起来,犹如阳光下驱散不去的重重心事。每天,我经过这里,总感觉这条街好似一副挑子,一头是蒙昧童年,一头是现实中年,我需不断调整挑子在肩膀上的受力点,平衡着思绪的过去和奔忙的现在,以及麋集于岁月烟尘中的种种有形和无形之物。
                                 老街的脸
        旧时,后埔街邻近福清城关的北门,呈南北纵贯走向。八十年代初,我随家人搬到这里时,街北端是向阳小学,南端是华侨大厦和人民广场(街心公园前身)。华侨大厦虽然只有五层,却是当时福清最气派的建筑物,在后埔街的一片低矮平房中,已如鹤立鸡群,占尽彼时风光。街左侧立着县教育局和师训班的办公楼,同样五层,登临楼顶可以俯瞰全城。后埔街往北,红褐色的瓦屋顶连绵一片,融汇成贫瘠岁月里执着而深沉的色调,在八十年代天空的映衬下,有种难以言说的朴素和忧伤;同时又不断蒸腾出热度,温暖着一部分早已寒凉的记忆。
        作为老街,两旁一溜是平房老屋,中间坑洼破旧的路,这些都再平常不过。街边参差兀立着几株马尾松,算是尽到了“绿化”的义务。马尾松作为那个年代广植的树种,虽然常绿,却难给人以蓬勃之感,如此立于街边,便使本就恹恹的街的气息又低落不少。八十年代初的后埔街大抵岑寂。自行车在当时算是高档货,到后来才渐渐多起来,汽车更不多见,偶尔还有马车辚辚驶过,就连农民赶着一两头牛或五七只羊招摇过市,都属司空见惯。因而,街虽破败,却少喧嚣拥堵,行走也无规则约束,刚进城的孩子更可以撒开脚丫子疯跑、打闹,和在田间地头没什么两样。
        在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破”和“贫”一旦失去了对照,也就不觉其破,不觉其贫,何况老街是借以谋生的,谋生既为天命,它的脸长什么样,自然不重要,住在其间久之习以为常,也就无须怨天尤人了。
        ——日子,仿佛谙熟了清贫和单调,天光渐亮连着夜晚的呼吸,灯火阑珊处仿佛可见清晓中露出轮廓的屋顶屋脊。后埔街的脸似乎总是这样,四季感并不分明,所谓天时、世情在它上面激不起什么波澜,反倒有种漠漠然的庸常和运行在轨的熟稔,支撑着街民们不舍昼夜的如水人生。但你如果细看,会看,又会发现它和人一样,会睡去、醒转,会打呵欠,会沸腾。它的脸色,或木或喜或晦,看似容易捉摸,却又很精明,淡淡地,偶尔也激动一下,都笼罩在街面的坑堑、屋顶的瓦片和商铺门口的简易招牌上,纠缠着盘桓于此的时间和人,无论是得意的魂、忘形的魄,还是微微的喜、隐隐的痛……
        春潮泛滥的日子,整条街像被濡湿了一般,从里到外,由远及近,水分子在阴暗的老屋、狭长的巷子里肆意游荡、附着,还一个劲地往人的衣裳、心里钻。南风送来附近田野的泥土香、草香,连街上粮油店的酱油、米醋、红糟味都混合成春日里盎然的喜气。艳阳天也是有的,日光尽情倾泻在街上,人们晾晒在外的衣裳都带春色:蓝的、灰的、黑的,也有碎花的……许多简朴之物一旦走到阳光底下,便会轻易绽放出素淡之美,并被时间催熟,成为昨日风怀。旧棉被、毛毯也不例外,就那么斜斜搭着,内藏的棉絮、毛纤维也能吸饱了“太阳香”,尽情伸着酸甜的懒腰,浑身充满了力量,像试图重返青春的老者。
        那时的夏天并不酷热,但后埔街却因各路叫卖声热闹了起来。当然,它不会有春雨霏霏、深巷卖杏花的悠远绵长,清贫年月里的口舌之欲往往占据了主导。天刚蒙蒙亮,卖扁食、鱼丸的挑担就已上街,瓢羹在碗里晃撞的招卖声穿破晨曦而来。太阳渐渐升高,那一声声“扎米凌”“尾梨糕”的吆喝又开始在街上回荡,听似简单、笨拙,却总能直接戳中孩子简单欲求的神经,以至于一想起从前的夏天,多半要和这些吃食相关联。晌午炎暑尤难充怀,街上有卖冰棍的自行车驶过,小贩戴草帽、弓背蹬车的身影,车后木箱子上印的“冰棍”二字,在孩子眼中,往往就独占了一条街。而那“花生冰棍”“绿豆冰棍”的连声叫唤,和着树上蝉的苦吟,竟生出了几分寂寥,在记忆深处回荡。
        看夏天的后埔街还是要在晚间,在电影散场后。人流从人民电影院涌出,向南北两向散去,人气、汗味也随之蔓延开来。卖橄榄串、山楂串的小贩殷勤地在人群中穿行,高声叫卖,竹筒里的竹签甩响得越发清脆。西瓜摊上的煤油灯仿佛精神陡然一振,火苗努力扭动身姿,西瓜的清芳格外诱人。路灯黄黄的钝光,只照见电线杆四周不大的地,整条街明一段,暗一段,人们挥着蒲扇、折扇,一路走一路说笑。两场电影之后,街道像退潮的海滩,纸屑、果核零星散落地上,有人在暗中吹着口哨,老屋后,蟋蟀的鸣声忽高忽低。
        街老,秋也仿佛深得慢,白露过后,天才真正凉下来,蟋蟀叫得更响了,衬得凉凉的秋夜有一种萧条的直率。话虽说如此,后埔街也曾有过极尽绚烂的秋夜,小城中年以上的人应该都清楚记得一九八四年中秋的那场盛大灯会。彼时恰逢六十年一遇的甲子年,福清全城大放华灯,城南的瑞云塔也被精心饰以彩灯,名为“点塔灯”。当塔灯在夜幕中亮起,顿时璀璨夺目,须臾则一层层变幻,好似通灵宝塔,在全城任何角度都能望见。
        后埔街是灯会的主要区域。那天晚上,人们如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街道上欢腾、漫溢。街两侧、商铺前悬满了色彩斑斓的各式花灯,远望,状如蜿蜒的火龙;近看,一盏盏晶莹透亮的。那无数妙趣又使人别有所悟:宫灯是灯中圣君,纱灯是慈母,花篮灯是成群少女,蘑菇灯是忠仆,棱角灯脸严肃,礼花灯笑灿烂,走马灯永远孩子气——平素过惯了单调日子的人们,徜徉在灯的世界里,没有神迷,也会目眩。整条街浸泡在人流、灯流中,已然是梦幻之河,水面的波纹亮闪亮闪,有秋风掠过时,迷离一片,渐分明,复又掠过。
        “舞龙灯”是重头戏,只听得锣鼓声响处,一片欢呼雷动,回头但见两条灯龙从街北一路盘旋而来,亮灿灿的龙身左右翻舞得分外耀眼。领头的高举彩珠,忽上忽下逗引,连同开路;二三十个舞龙的汉子双手擎定龙身支棍,脚下闪展腾挪,呼呼生风,光影踏碎了一地。锣鼓声震耳,喝彩声紧随,人群像环形的海浪,将灯龙团团裹挟,翻涌着向前。灯龙在人浪中不停翻飞、追夺,似乎有呈示不尽的爪牙之相:惊惧、狂喜、摆脱、威逼……随即潜入火树银花深处,而龙首始终高昂。
       一夜鱼龙舞,舞不尽,思无涯。
        秋月、灯火、欢笑,是后埔街眷顾、爱惜过的真正记忆。当年逛过灯会的人,或每天仍穿行在后埔街,或远走他乡做了过客,但毕竟身历、心历于三十六年前的那场约会,中年或暮年的身影想必仍半明半昧,或可抵挡秋潮退尽后的一丝寒凉。
        到了十一月,后埔街的脸色便晦暗起来,像在夏秋时节耗费了过多的热度和兴致,只有乏善可陈。那时的冬天尤其冷,后埔街又是南北走向,街北朝着郊外,北风没遮挡地灌入,使街的凋敝感又添了几分。若逢一二月间的冻雨天气,湿湿的寒气侵围之下,更是砭人肌骨地冻。而整条街大致就是“黑上加灰”,却又构不成水墨画,水墨画讲究的是隐约中泛出的余情闲情风情,黑灰的街头却只有萧索可言。街面黑,是因雨水污水的糟蹋,老屋本来就黑旧,多了水气的浸淫,反似碳素一般;灰是天空,铅云密布的灰。这样背景前零星的几个行人,自然谈不上有什么画中的散淡,倒是都熬不住那种冷,狼狈居多。街,浸泡在这种天气中,是煎熬,苦等解放似的,只有到了寒雨消停的清晨,麻雀在屋顶聒躁,扫街的扫把沙沙作响,勤快的主妇在晨曦中起身,洗的洗,倒的倒,声响多了起来,老街才仿佛松了一口气。屋檐下还在滴水,几分调皮似的,早起的行人须躲着走。湿漉漉的街映出天的清光,像重新积攒了力,又把贮了几天的水腥气向四面播散,但也仅有个把时辰,待人车杂沓起来,后埔街上又是如常的一天……
        后埔街曾经的脸温和又闪烁不定,虽然缺乏鲜明的表征。我不知道这些文字是否能像镜头一样,逼近、再逼近这张脸,唤回某些时段的气息,以此抵挡时下汹涌的热风和因过度同一而造成的“集体失忆”。现在,它的脸又像是没有终局的棋盘,人、车、物,也包括我,都是这棋局中的棋子,运行在既定的线路上又变化莫测。我在时移世易的变盘中,不断暗中给它复盘,让时间回溯四十年,在它的脸上永远加一个括号,其中怀抱着一段省略号般的春风、夏日、秋灯和冬雨。
                            童年的“百草园”
        如果要将后埔街分为上下两段,我认为分界点在当年我的一位杜姓同学的老宅。这座宅院在后埔街改造时被拆得片瓦不剩,修成混凝土路面,成为后埔街和向高街的交汇点。每天,人流车流从单行道的向高街源源不断涌出,或往上或往下汇入后埔街,在“吐”“纳”之间营构街市江河流转般的不尽气象,但很少会有人想到,在这“江”“河”交汇之处,早年有过一座花木荟蔚的宅院,那也是我童年的“百草园”。
        少时因与杜同学要好,时常到他家玩耍。杜宅门口有小巷子与后埔街相通,巷子窄深,阳光不易照入,石板条与泥土混合的路面经常湿漉漉的,下雨更是成了洼地。杜宅与后埔街其他地段的古厝并无太大分别,一样的聚族而居,一样的姑嫂妯娌家长里短,只是门楣上的雕花绽放如故,暗示其先前殷实的家基。当然这些对儿童并无诱惑力,我们当时更感兴趣的是昏暗老宅外那一片盛满绿意的园子。园子不算大,靠墙立着几丛高大的芭蕉树,围墙也不高,芭蕉叶轻而易举便可探出墙头,与后埔街上的朝朝暮暮对视,有如寂寞的看客。一道矮篱将园子分成里外两半,篱边牵牛花和西红柿交杂蔓生。主人似乎对西红柿并不在意,任由它长,只是果实难逃我们的手掌,大多是尚未红透就落得被半食半抛的下场。园里不缺漂亮花朵,一丛丛月季在一脸严肃的芭蕉树面前尽情争妍、吐芬,抢占视线的焦点。芍药也很惹人注目,我还挖了一块根茎带回去栽在花盆里,却不见抽芽,着实郁闷过一阵子。平素不起眼的七里香到了夏天就开满小花,尤其馥郁,又能驱蚊,那香味飘到墙外,纠缠着路人的嗅觉,常使这段夜路成为夏夜浓浓的记忆。
        花姿绿影固然可爱,童趣却更值得回味。园中有一口水井,外圈呈六边形,井台的石板绿苔斑驳,里面常年盈满清澈沁凉的水,井壁上有几株狗尾巴草伏在水面。水位一直很高,打水不用放吊桶,用手拎着桶往水里一舀就行了。水井边,植有一株杨桃、数棵木瓜,杨桃的命运常和西红柿一样,但又因为酸,残果被扔了一地。木瓜则要幸运得多,孩子不易够到且味道古怪,竟得以保住全身。最有意思的是园中那一口大水缸,里面养了七八尾金鱼,我当时不知金鱼有“鹤顶红”“虎头”“红龙睛”这类学名,只见它们身子肥软,要么头上长瘤,要么突着眼睛,要么鼓着肚子,在水中上下浮游,十分悠闲。待我伸出手去捉时,那金鱼却紧摇几下尾巴,往水缸深处潜去,逃离我的追捕范围了。金鱼的世界十分清幽,园中的声响却从未消停过。除了夏季蜜蜂的嗡嗡声、秋夜不歇的虫唱,单是那雨打芭蕉的滴沥声,就交织成记忆中不老的天籁;而今,这一切都被淹没在市井喧嚣中了。
        不知多少次,我经过后埔街和向高街的交汇处时,闭上眼睛,都会想象出当年的杜家老宅、我童年的“百草园”,仿佛化为了破空而去的鸣蝉,蜕下的空壳正被人声、市井声灌满、濯洗,每当有风吹来,便会唤起潜藏于此的隐痛与暗疾……
                                店堂速写
        街既是用来谋生的,自然充满人间烟火味。后埔街上除了教堂、学校、电影院、教育局、新华书店等机构,其余便被各色店堂商号所填充:手工作坊,修车店、铁器社、碾米店、药铺、牙科、裁缝、杂货铺、理发店等等,应有尽有,仿佛为展示各种手工技艺而开,又仿佛要供养一个人的全部生活。因而,店堂使街赖以成街,街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店堂的变迁史进化史,在后埔街上生息张业数十载的人,记忆中总会留存许多旧日店堂的影像,或一晃而过,或愈加清晰,总归是曾经孜孜其间的人、物、事。
        街北有几家碾米作坊,每逢秋季总是大忙。机器轰鸣声不舍昼夜,传送带一圈圈飞转,稻壳麸皮如弹片纷飞。碾米师傅在机器上忙着操作,白围裙蹭得脏兮兮。浓烈的机油气味终究盖不过稻米香,忙了一天后,白花花、带着温热的大米被装袋,堆列整齐,只等卡车来运。师傅们终于可以小歇了,拍拍围裙,在门口石墩上坐下,分抽纸烟,一起把串串烟圈吐进傍晚的秋阳里。
        移步南行,噪声渐远,各家店堂的门面便显清静许多。每天眼见的不外乎这些店,就像蒙尘的塑料花,依然天天绽放。药房门口的地上常晒着几样中药材;屋檐下,笼里的两只八哥总是没精打采,看来再长的厮守也抵不过“相看两都厌”,于人于鸟,概莫能外。糕饼铺子的种类不多,但生意一向不错。糕饼个个看上去敦厚老实,无非是些本地传统风味,说来极有“群众基础”——那酥脆的“茶食”“格格酥”和香甜的“马耳”假若专对孩子们的口味,“绿豆饼”“真酥糕”就有了几分四平八稳的中年人性情,而“黄米糕”是松软到连老年人也不至于向隅的。
        “肉味芬”专卖熟肉卤肉,门口肉香袭人,常引得路人侧目,却少有问津者,没几年便匿迹了。与其冷清相比,牙科诊所向来不缺光顾者,生意最为稳定。“周氏”“马可”彼时新创,至今都成了老字号。进入店堂坐着等待、躺着就诊的人,就算不愁眉苦脸,也难得谈笑风生;再看看墙上所贴牙齿的挂图,没遮没拦的,着实有点恐怖。人,一旦进入这种漫长煎熬的时间隧道,就意味着被小小的牙齿所征服,说来是极无奈的事,可是生活往往需要门面感,就好比一条街也往往需要众多店堂来支撑门面一样,那效果一望而知。
        画像店亦有二三家,专画过世老人的遗像,用的是碳素擦笔画。这是照相洗印技术不发达时期的特有行当,代价比较便宜,就一小块街角旮旯店面,或在路边搭个画铺,墙上挂满遗像,不庄严也有几分庄严。这行当说来也是绝活,画匠凭着碳素铅笔、放大镜,将老人的黑白小照临摹成镜框大小的遗像,神态一致,连发丝、皱纹也纤毫不差。我那时正跟随县文化馆的老师学习素描画,每每惊奇于画像的惟妙惟肖,又十分不解为何手法和老师所教不同。每当在画匠身后呆看既久,总会遭到他的挥手驱逐,那情形,便好似艺术创作禁地被闯入、吃饭的独门秘技被偷窥了一般。
        土产公司在后埔街的南端,这里杂货应有尽有:扫帚、铁皮桶、竹匾竹椅、扇子、草席、苍蝇拍、蚊虫香……旧货堆在里头,新货溢到门口。夏季,日光暴晒在店门口,席子的草馨香格外扑鼻;冬季,店堂阴暗,满是陈年腐味,如有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光束中尽是灰尘飞舞。在那个年代,制作工艺简单的日常用品似乎支撑着人们对生活的复杂心理,主妇们若是在这里买到了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回去有的比划、展示一番,以充分显示其“能干”一面。“划算”,是过日子的最高准则,每位主妇、每户家庭在“划算”“不划算”中耗尽盘算,或欣喜或懊悔。
        “小人书”店是八十年代的独特风景。在后埔街上,先后有过好几家“小人书”店,我常去的两家在十五落巷口和右拐角处,格局小,光线阴暗。门口立着几块门板,上面贴满五颜六色的“小人书”封面,都标有号码。进店只要报上号码,递上两分钱,那老花眼镜滑到鼻梁上的老头儿精神便会一振,散漫的目光也仿佛找准了焦距,两下子便在密密麻麻的书架上锁定目标。店内的座席是两头垫着砖头的长板条,一般有三四排,时间一久,竟也被磨得溜光。“读者”一般是孩子,也有小青年,坐了一长溜,人手一本“小人书”,埋了头,叉开腿,看得津津有味。这一幕在当时或有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之虞,但如今已凝定为八十年代经典生活画面之一,充满了喜感——许多评判一旦离开了时间支点,往往只剩下抽象的概念,左右着现在和将来,也左右着我们。
        我那时多是一放学就钻进“小人书”店,在《三国》《水浒》《西游》《说岳》《隋唐演义》里一遍遍遨游,为梁山好汉征方腊损兵折将揪心,为瓦岗英雄归唐而惋惜,为八大锤大闹朱仙镇而血脉贲张……对儿童而言,精神食粮的匮乏,便使“小人书”成为从现实到虚幻的直通车,无须拐弯抹角,就从春秋战国一路滑到解放时期;或者,左手举着阿拉丁神灯,右手和化学家卢瑟福握手;再或者,将眼前的小城生活与神奇的二十一世纪作一番“白日梦”式的比较,然后怀揣着这个梦走过茫茫十年。当然,“小人书”店里不乏因逃学、赌气出走而被大人寻到,或揪耳朵喝骂或哄骗着撵回家的花絮,每当此时,店里的空气会变得一时凝重。不过回想起来,那阴暗的店堂总归寄寓了童年自足的欢欣、寂寞的时光,即使还有什么阴角里的记忆,也会被时间无限放大,变得温存、似是而非,以致愈来愈意味深长,其实是因为已忘掉早先的感觉。
        街上的生计离不开理发,按说理发店都相似,但在八十年代的后埔街,有两家理发店风格迥异:一家在街心公园对面,国营;一家在新华书店隔壁,私营。且逐个来述。
        登上木质楼梯,推开嵌着木条的玻璃门,就进到国营理发店里。楼板轻薄,多走动几下,似乎楼板缝里就会簌簌落下灰屑。店堂里南北两向各摆开三张旋转的木椅,边上还带转轮,可以调节升降。这理发店开张多久了,没人说得上,但六位师傅都是实打实的领国家工资的职工,其中一位兼着添蜂窝煤烧炉子。还有一对父子,留小胡子的儿子年轻,喜欢偷懒,顾客多不愿让他理发,轮到了宁可再等,他也乐得悠哉,吹吹口哨,或对镜子自己梳梳头。在一旁忙活的老子见状,便会眉头紧锁,实在忍不住了,也会喝骂几声,引发众人一阵调侃。印象较深的还有一位圆脸微胖的师傅,理发时习惯将脸凑得很近,鼻息呼哧呼哧地直往顾客脸上喷,叫人欲躲无地欲诉无语,但活儿却颇细,也耐心。
        由于老少皆宜,国营理发店一天至少能理完一个连队,发式走的始终是大众化路线,不管外头渐渐冒出怎样争奇斗艳的苗头,这里始终奉行平头加小分头主义。理发了,人往那硬梆梆的椅子上一坐,尚未平定刚翻过来的坐垫上徘徊的某种气味,白绸布便往身上一罩,不见得多白,倒是斑斑点点如霉团痰渍,继而一根纸条在咽喉处一勒,呼吸顿时一紧,稍后倒也释然。手动或电动推刀旋即上头,咔嚓咔嚓,如在荒地刈草,又如风催叶落,纷纷扬扬。此时人除了对着镜子观看自己头上的劳动盛举,只能废然枯坐,想斜眼瞻仰邻座刮脸也不得周全,只闻得声如割草,还得任由师傅将脑袋扳过来扭过去,以求适合他的刀剪。洗头,稍显愉快,十指在头上用力搔抓,虽不似麻姑,至少也搔得止痒。水龙头冲洗有时颇狼狈。一番涤荡之下,尽管水已泛滥入耳,师傅却似乎不大理会,你唯有高声抗议,不然只能低头就范。这时他会塞给你一条脏兮兮的毛巾以示关切,然后径直回座,边和别人说笑,边等你抓耳挠腮地走回来。
        喜好在理发店里泡上半天的有闲阶级是个特殊群体。他们不会安于老老实实排队、翻几本破烂杂志、理完发就掏钱走人,对他们而言,理发店虽不比茶馆、戏院,却也是在小城里走几步路就能唠嗑打发半天光阴的理想去处;或者,可以通过占有时间,把别人为己服务的享受感放至最大化。闲人多是中老年人,骨瘦如柴的、大腹便便的、秃脑门的、白发苍苍的、精干的、呆傻的、相熟的、不相熟的,乃至平日里失风败阵的落魄之人,以及默然索居的鳏寡孤独者,只要凑到一处,都仿佛对空气中纷飞的发屑、发丝陡然增添了天然防御力,变得稳坐理发店、指点江山、激扬口水了。两三个聚首叫作小组讨论,五七个扎堆,便是开了全堂的水陆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起响,却又无非道听途说、幸灾乐祸,捕风捉影,个个好似乡长保正居委会主任。要是讲到县事国事天下事,则人人又化身而为政治家谋略家,风范十足:你斜翘着嘴,我两眼望着没有远方的远方,他睥睨不屑,大有以远见卓识决胜千里之姿。一般顾客无心与他们纠缠,倒是几位师傅天天目睹此类壮剧,据云臻于醍醐灌顶之化境。后来国企改革,理发店关张,师傅们都下岗再就业去了,闲人们的聚谈只能另寻他处。有两个师傅还将那旋转木椅领回,分别在田墘路和湖滨霞开了自己的小理发店,田墘路那家的师傅一直开到了二○一三年前后才关店回乡。
        新华书店隔壁的那家理发店则完全另类。老板人称“塔鬼”,传说他年少时因父母双亡走投无路,遂从瑞云塔跳下寻死,不料命不该绝,从此落下了瘸腿的终生残疾,故得此绰号,而其本名渐渐无人知晓。“塔鬼”在当时的福清算是名人、“潮人”。在八十年代混沌初开之际,人们的发式衣着还严格践行着革命化大众化的路线,“塔鬼”就已经走在时代最前沿;长发及肩,略呈波浪状,鬓角留长,唇上一道浓黑的小胡子。这种“甲壳虫”造型六七十年代就已风靡世界,后由香港传入我国沿海最早开放的地区,与之同来的还有花衬衫、白色喇叭裤。如此前卫穿扮的“塔鬼”走在八十年代初的后埔街头,轰动效应可想而知。常有好事者两眼放光,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他是坏人吧,可人家没干过什么坏事;说他的头发像鸟窝,也不见哪只鸟吃错药光临他头上栖息;又说他那大喇叭裤脚可以扫地了,他倒是不愠不火,脑袋微仰,双手插兜,吹着口哨,走起路来,肥大的裤脚如波浪翻卷,却不带走一片纸屑,实在是玉树临风,现实感、艺术感、超前感“三感”兼备而莫衷一是。
         反倒是,在“塔鬼”的理发店里,慢慢聚起了一帮时髦男女,也“甲壳虫”,也喇叭裤,也鸡窝头,成天围着一台“三用机”,“朋恰恰,朋恰恰”地热闹个没完。路过的孩子好奇地向内张望,上点岁数的人摇头叹息世风日下,连派出所民警也多了警惕。再看这家店的光景,仿佛专为奇异男女而设。门口是螺旋转动的五彩筒,店内墙壁贴满从香港寄来的各种发型照片,男的怪异,女的魅惑。烫发者满头缀着用以定型的夹子,静目斜躺着,偶尔对店里的情形瞟上几眼,状如昏昏欲睡的刺猬。头戴巨大钟形头盔蒸腾头发的女人如同宇航员,正朝着想象中的美,飞去。作为这一小片怪异天地的中心,“塔鬼”不是会轻易凑趣或被凑趣的主儿,不管谁与他兜搭,要么寡淡如水,要么一边闲谈一边忙着手上操作,很像一位终生敬业的艺术家。
        这样一个穿扮新潮的人竟然有些内敛,说来叫人不解,但你若知道“塔鬼”会写歌谱曲,喜欢自弹自唱,就会明白他的内敛其实是内秀。印象最深的是夏夜八九点钟时,“塔鬼”便会抱了一把吉它,坐在理发店门口,开始“个人演奏会”。小城的人平素惯听的是二胡、手风琴,吉它算是稀罕物,看那几根琴弦在他手指的撩拨之下,发声铿锵悦耳,便多陶醉,立在街边倾听的人常常不少。他也唱一些自己普写的歌曲,嗓音略带沙哑,听起来沧桑、朴素。再后几年,小城的剧院里经常有些歌舞团来演出,在节目之间也会应观众要求,邀请“塔鬼”登台演唱。有一次,“塔鬼”唱了自己的歌曲《夜行车手》,台下欢声雷动,他也激动得泪光闪闪。“塔鬼”的歌声有天然的本土感、认同感,是八十年代后埔街尘世中唯一的清凉风怀,它起于人们的好奇和质疑,又在街市的渐渐喧嚣中趋于消失。一些物事,来过也是错过。
        往后的往后,车铃声、汽车喇叭声、各路小贩的叫卖声混合而成的声浪,在后埔街上日益汹涌。音像店、服装店雨后春笋般冒出,店里播放的流行歌曲声横空出世,冲击、震颤着街上的空气。经常是,一曲流行,满街尽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是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这么一波一波地唱下去,一年一年也就过去。歌声裹挟着后埔街,一头撞进九十年代,从此烟尘陡乱。它包容了一代代街民对未来的美妙畅想,又将芜杂破碎的现实一一剥开、晾晒——在世俗中挣扎,始终充满难度、撕裂和张力,但一段街史,恰恰由此生成。
        近真的粹华过去了,近伪的浮华也终将过去。
(作者简介:林肖,福建福清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上海文学》《作家》《散文》《青年文学》《福建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各级报刊,已出版散文集《秋灯拾影录》《蟋蟀在野》。获福建省第九届百花文艺奖、第八届冰心文学奖、全国第三届“书城杯”散文大赛二等奖、2015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作品上榜第三届福建文学好书榜和福建省第33届优秀文学作品榜,连续两届获得福州市政府茉莉花文艺奖。)
(0)

相关推荐

  • 【黄子晞】家乡的瑞云塔

    家乡的瑞云塔 福清市实验小学三年三班 黄子晞 指导老师 吴段霞 我的家乡在福清,这里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古塔,叫瑞云塔.明朝时期,宰相叶向高的儿子募捐七千多两黄金才建成的,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 瑞云 ...

  • 一篇文章带你游遍福清老城 在瑞云塔旁边看石雕边吃光饼 当回本地人

    当我在地图上初次了解福清的时候,就先入为主地将它想象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县级市.既然是县级市,那市区的建成部分一定不会大到哪去.于是便有了在这里草草游毕,直接去福州感受大城市的念头. 福清市全境 我这回 ...

  • 胡烟雨:三进俊男发屋

    无论走多远,家乡总是我们最温暖的牵挂 Hometown Central Plains 给在外打拼的家乡游子一个寄放心灵归宿的地方   乡土文学    三进俊男发屋 作者 | 胡烟雨 原创 | 乡土中原 ...

  • 江南水乡私藏的景点震泽,很多人不曾去过,免费开放还免费停车

    震泽古镇,上一次来是7年前(2013年10月4日),那时的震泽给我的感觉是,没有密集的商铺,只有小镇悠闲生活的人们,一派江南水乡特有的安静与淡然.从长兴返沪途径震泽古镇,看时间还早,于是临时决定,去逛 ...

  • 毓秀千灯昆曲情

    去小镇旅行 2020.12.24 回沪途中,顺拐到千灯古镇逛逛. 千灯古镇隶属江苏省苏州市昆山市,距今已有2500多年历史,它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学者顾炎武的家乡,又是昆 ...

  • 京山老理发店,还能坚持多少年?

    "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这是对理发师的完美诠释. 我对理发师的印象源于最初的钦佩:理发在我看来算是一门绝活,从拿剪姿势,剃发技巧,最后头发被整理成见诸世人的美好作品,完全靠 ...

  • 夺冠后的杂忆 ——我在伊朗下围棋的故事之二十

    夺冠后的杂忆 --我在伊朗下围棋的故事之二十 作者夫妇在米尔达玛德大街纳夫特巷住所附近的街头(摄于1991年冬) 就在我夺冠的当晚,德黑兰下雪了,夜里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下越大.然而到了第二天凌晨,雪 ...

  • 夺冠后的杂忆——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十八

           作者夫妇在米尔达玛德大街纳夫特巷住所附近的街头 摄于1991年冬 就在我夺冠的当晚,德黑兰下雪了,夜里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下越大了.然而到了第二天凌晨,雪停了,太阳出来.下了几乎一夜大雪 ...

  • 旧锦新样 | 高山杉:《师门杂忆》读后余话

    编者按 美国哲学家马尔康姆回忆其师维特根斯坦的<师门杂忆>(汉译本名为<回忆维特根斯坦>),在中文世界曾经影响很大.高山杉结合别人关于维特根斯坦的回忆文章,重读此书,边读边记, ...

  • 童年杂忆

    冰心 (作家) 回忆的潮水,一层一层地卷来,又一层一层地退去,在退去的时候,平坦而光滑的沙滩上,就留下了许多海藻和贝壳和海潮的痕迹!这些痕迹里,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时代的往事. 一九八○年的后半年, ...

  • 杂忆母亲

    我是我妈的儿子,这是不需要证明的,就连警察蜀黍都不可能问这样的问题.可是我母亲自己倒是真的有几分疑惑. 我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个,把她的名字拆散,她都不定能认得出来.她一辈子唯一和文 ...

  • 后稷街、子文路违建拆除!九小开建!运城又要往北迈一大步

    后稷街大批违建被拆除 为了方便市民们的出行,市委市政府加大规划和建设力度,拓宽改造老旧路段,延伸新修市区多条道路. 近日,市住建局在留驾庄村对即将开工建设的后稷街和子文路上的临时违建实施拆除,拆除违建 ...

  • 旧锦新样 | 黄裳:读书生活杂忆

    编者按 黄裳是访书.读书.藏书的大家.他的阅读与人生经历,在二十世纪中国极有代表性,值得今人重温与了解.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我们推送这篇80年代的旧作,以飨读者. 读书生活 ...

  • 《牛棚杂忆》:十年间的血泪史 全纪录

    牛棚,顾名思义,牛鬼蛇神被拘禁的地方. 没错,<牛棚杂忆>就是季羡林被当成牛鬼蛇神被拘禁中的那段耸人听闻的故事. 我原来为自己定下了一条守则:写的时候不要带刺儿,也不要带气儿,只是实事求是 ...

  • 雨后县城街拍

    岑春徽/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