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都市探险

注意那路口有些日子了。

像孩子惦着旮旯里一个马蜂窝,不捅它一下子心里总痒痒。

今天有雨,雨又不大,便携了伞,趁人们丟盹儿,趋而逼近那路口了。

若平日仰看,路口之上是一座土山,山上麻喇喇一坨一坨,若秃子头上的虮子;而现在顺路口往上踅摸,却发现是藏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小村落,有疏落人家,座座小土房。这游离于文明世界之外的一种荒圮,给我亲切而隐秘的诱惑,总觉得里面怀着什么隐而不发的秘密。已经沿一条旧年的水泥小路做着我的梦了。路一半儿溜光清亮,一半儿露出泥土;亮处打滑,露处软泥粘在鞋帮上。想起小时候上学,给我久违的新鲜。就在思绪飘飞时,不妨何时眼前矗了一个老汉,那表情是说:这样荒凉的山上,怎就钻出这样一个少年?但其实这话是我心里对自己的美化。实情是老汉乜眼打量,好奇里带点儿防范。使我走得格外正经起来。

我想,不要再遇见人了吧?今儿这日子这雨,都是我的。拾步而上,绿意渐稠。不过是杂草深处、间或这里一株那里一簇的地柏罢了。但于这座植被乏到可怜的城市已属不易。再说不时冒出一朵两朵不知名的野花儿来,倒添几分趣味。索性收了伞吧,雨吻在花草上多可爱。两边依山而建的土房,错落着,像输急的人,一气之下刨乱了棋盘。大门无疑都闭了,仿佛早知道我要来打扰。市声渐远,我分明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了。我多久没听见过自己的声音了,使我觉出自己的活着。人都是一个人时,才做了真的自己。这时不该有一首歌么?正要于记忆里搜寻时,路畔居然有一苗西红柿!它歪歪扭扭攀附在一把立了不知许久的扫把上,一串绿玛瑙似的小西红柿叮叮咚咚响着,蓦地使我心跳,使我有了做贼的念头。其间确乎有两个已经韶红,我将要尝到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了。及至跟前时,却起了惆怅。这西红柿,它这样的与我偶遇,是一段怎样的机缘。不,我要它记住有个人曾这样的来看它;要它倘或一日被别人摘去时,还记得曾被眷顾。

我说,再见吧,西红柿。

已踏上更加陡峭的路。一路果然无人,可以自由骋想。到终于攀上土坡,尘世不复存在,决然安寂,现在,眼前所见就只有一座房子了。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那房子某处藏住一条狗,这会儿也许盯住我了。我犹疑,要不要继续往前。一定有狗!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有这种预感。但一种冒险的刺激使我踟蹰缱绻又欲罢不能。那是镶在一圈洋槐树中间的房子,把住通向更远处的路。而以眼下视角看,路尽头是一片树林,于烟雨朦胧中泛起幽蓝。正是那若狗眼的幽蓝魅惑了我。大不了被狗来一下。不免紧握手中的雨伞。当房子已近在眼前,确乎看到檐下一窝矮棚里扔了一条狗链。狗的不在使我庆幸继而失望。怅然向前,竟豁然开朗。原来小路尽头,树林两边各有岔道通向远方。像一道心理测试题,给人一种暗示:无论选择向哪边行,都注定一场不可更改的命运。然而想到命运,也就非前进不可——

若是这树林在市区某个公园,断然没有深究的必要,定是可预期的景致。然而眼前这样一个去处,给人陌生的留恋。仿佛不去探求终是心上的缺。然而此时,怎么就临了其中一个岔口。这无意的选择即是天命,索性由它。人总要于两难中与自己妥协,而妥协又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反使人笃定,由此获得一种实在而奇妙的生命体验。而现在——

再想不到都市一隅竟有这样的地方。当不断探入幽境,闻听庄子所谓的人籁地籁与天籁,我被这冥冥中的安排给打动了。似乎看到面前有一串足迹,足迹里蕴着神秘的召唤,使我要循着他、找到他。

他是谁?

他,这个简直同我一样可笑的人,要不是无聊透顶,怎会踏上这样一条路?我心里为自己解嘲。就在我喃喃自语时,却看见一爿苍老的烂尾楼。楼的烂尾是未完工的立柱二层上有钢筋头枯索骨立,而苍老是整爿建筑孤零零若披了衰朽的蓑衣。谁要于这人迹罕至且幽晦不明的地方建起这样一爿房,又为什么半途而废了?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故事。现在,我可以问问,我已在这房前。却无法开口,因为房门已深深锁了,门把手上挂了一个女士包包。红铁门上斑驳的漆和满是尘霜的包包似是一个梦,使人不忍打扰。若不是一场雨,不是一时念起,我又如何会发现世上还存着这样孤独的一扇门与一个等待不知许久的包包?现在,它们被我看到,便觉得卸下它们许久的寂寞与哀愁。是什么人曾满怀希望肩挑背扛运来建筑材料向这里,又满心失望,终于离开。我几乎听到曾有的热闹与曾有的落寂。当已超过那房子而有一段距离时,仍忍不住回头看、侧耳听,生怕错过什么。

雨丝渐住。现在,我更加真切的听见我自己、感到我自己。我听到自己每一声心跳与每一次脚步落在泥土里的声响。那声响如若抽丝剥茧,使我听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关于声音的层次;使我感到如此真实的存在着,每根脚趾与泥土的触碰,每阵小风掠过,都从心底里、从发梢间带走一点点时光,使我分明知道,后一秒,便是向前一秒的自己告别。

我走在一场梦里。

梦里是儿时所经历的一切。鸟儿在窝里安睡;一滴雨划过树杪;一场风跑过空荡荡的原野;一只兔子走丢了;一声长长的呼哨撞弯了一缕炊烟;一个孩子失魂落魄赶往将要迟到的学校;一根绣花针悄悄落在房檐下;一只蝴蝶抖落打湿的翅膀……

既是梦,怎不有长眠于此的冲动?于是我便安放浑身所有细胞,与这懵懂天地来一个唯有自己懂得的拥抱。我被悦纳了,我听见自己的血脉肉体与天地混沌交合的喘息。

不知何时,我已返身走在来时的路上。

我感到一个生命走过他一半的旅程。身后曾陌生又熟悉的一条路,渐渐淡远,又分明清晰。而眼前的来时路,却又有与之前两样的景象。当经过那座烂尾的楼房,两个穿校服的小学生拉住手甩甩打打从我身边过去,他们活泼的生气,一下把半边天点亮了。他们甚至不看我,向我未更进一步探索的远方而去。我不知为何停步又于何时折返,而我折返的远方许是两个孩子的家,那里定有期待他们的目光,幸而没有被我打扰。

当我再向分路口那座房子看着时,矮棚里狗链仍安卧着,若轻锁一段时光。可我还是觉得有一条狗,它一定如看我来时那样向我行注目礼,它大概已在心里咬了我几回了,这会儿乏了,没意思了,便容我走得这样从容。

路上开始现出水泥。路渐渐宽起来。

果然,一个男人嘴里叼了半截烟,眯了一只眼,做交警的手势,向此时在车子里局促忐忑的妻子。车里的女人显然刚拿驾照不久,又舍不得离开她的新车,龇牙咧嘴随了男人的指挥把定方向盘,像揉面。见我经过她羞涩笑了,为她的教练含着万分歉意。而车后的丈夫几乎把一句骂人话憋不住了。这庸常而温馨的人间。是我经过他们时心里的话。终于背后很远听到他们彼此的嬉闹与埋怨。男人把骂人话变成温柔话,女人把羞涩变成撒娇。她抬了她的脚,踢向男人,却狠狠踢空。那辆廉价的车子此时安安稳稳停在他们家的门口,停在他们心里的位置。空中一只麻雀嗖一声飞过去。

被刨乱的房子还一个个不甘似的摆着,门照例紧闭。却是温暖的矜持。定于某个时刻曾吱呀一声打开,又哐啷一下阖上。只是那听见的人不是我。墙角那苗西红柿居然不见。大概是我故意不见的吧?为着一个念想?又或是为着一个回忆。我想大概此生再不会经过这里了,而那苗西红柿要长久将我想念。

我听见有人的笑。

当我疑惑时,却听见那笑正来自我自己。

又是几个放学的孩子拉了手盈盈走过。又是几个。还有几个。他们全沉溺于他们的少年与青春里,不要与我这陌生的中年人发生关系。雨全住了,绿色渐渐变得稀薄起来。看看脚底沾染的泥土,闻到一阵芬芳,那是一路所有风景的味道。但要回想曾遇着怎样的奇迹,却模糊起来。只觉得是梦,离落而恬淡的梦,有点儿新鲜有点儿惊险有点儿惆怅。使我觉得是一场于都市遗忘一隅的探险。

当觉得这是探险,便隐隐有市声入耳,便觉得梦醒时的冷落,便要目睹车水马龙的荒凉。一声汽笛鼓动耳膜,一个抖擞——

我又回到人间。

也许人间也是不错的。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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