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爷爷放宽心
爷爷放宽心
小时候，每逢炎热的夏夜，爷爷常常会搬一个竹床到屋外，然后点着艾叶，摇着蒲扇，望着漫天的星星，一边抽着烟，一边情不自禁地哼着：“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门前种棵小桃树，转眼过墙头。桃树结了桃，回来把桃收……”
没人搭理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那里反复吟唱着，曲调低沉，与他吐出的烟圈相互交融出一个宁谧而孤独的世界；若我们小孩跑过来给他鼓掌，他就会兴奋起来，然后加大嗓门，用雄浑有力的曲调唱着这歌儿。嘹亮的歌声，仿佛来自军纪严明的部队，十分震撼人心。每当这时，他的脸上总会泛着红光，眼神充满了力量。
爷爷哼唱的这首曲儿，是我在星夜下与玩伴们捕捉萤火虫、和月亮赛跑时必不会少的伴奏，在不知不觉中浸透到了我的生命里。
读初中的时候，我开始明白时间如烟花易逝。那时，爷爷已经年近古稀，身子虽然硬朗，可我总会在某个瞬间担心他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于是，我想用本子记录爷爷的言行，想要留住他在世间的记忆。
学业繁忙的我，每周只放半天的假。但是，我总会抽出一些时间，去询问爷爷的人生经历，然后用心地记录他和我讲的那些事情，还有他平时胡诌的一些“打油诗”。
通过与爷爷的交流，我知道了乐观开朗的他一生有两大遗憾：一是一辈子没有进过学堂；二是没能如愿当兵。
爷爷出生于民国二十五年，家有兄弟六人，他排行老三，少年丧父，家境极为贫寒，连温饱问题都很难解决，上学自然是可望不可即的梦。他常常和我说小时候的心酸往事，没吃的没穿的，他觉得都能熬过来，并不曾为这些悲伤；可是只要一提起上学，他的眼神总会黯然起来。不过，每当他在饭桌上喝酒喝到尽兴的时候，又会亮着大嗓门说，“我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我会写不少字呢！你看，我会写我的名字，繁体的与简体的都会呢！”说着说着，他就用筷子在桌面上比划着写给我看，然后得意地问我写得对不对。那时，我认为一个没有踏过学校门的人会写字是个稀罕事，于是对他大加称赞。他听了，十分开心，脸上划过一道灿烂的笑容，然后猛地再咕噜进一大口酒。
没有进过学堂，是爷爷一生的遗憾。让他更遗憾的是，他没有进入军营。
他曾多次和我说，年轻的时候，曾有部队在村子招人。当时，他背着母亲去参加了面试，光荣地被选中了！那一刻，他的心情无比激动，他感觉他的人生仿佛出现了转折！
没想到，当他准备离家走入军营的那一刻，他的母亲知道了这个事，拉着他死活不让他走。他是个孝顺的人，又是当时家里的顶梁柱，万般无奈之下，他唯有舍弃自己的梦想，陪在母亲的身边。
每当讲到这里，他的眼眶都是湿润的。
有一次，我忍不住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要再为此悲伤了！若您当年真当了兵，也许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您看您现在，儿孙满堂，多幸福啊！”他听了这话，笑得乐开了花。但是，每当他喝醉酒的时候，或者深夜独自乘凉的时候，依然会忍不住哼几下这首歌，哼着哼着，声音就哽咽了。
他说，这是他在面试入军营那天，跟着部队战士们学的歌儿。他说，那天他是一个兵，一个光荣的人民子弟兵。
我在他身边呆了有20余年，几乎年年都能听到他唱这首歌，早已司空见惯，并未细想他为何会这样。
2017年年末，爷爷半夜起夜，突然从床上摔下来了，摔得很严重，不能起身了。带他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他患有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
听闻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没想到，身子骨如此硬朗，性格如此开朗的爷爷竟会突然这样了。
那年过年，当我站在他的病床前时，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别人告诉他我的名字的时候，他就跟着一直叫。等我下次再去看他的时候，他依然认不出我。
我望着病床上失去了记忆的爷爷，心里酸酸的。可是，正遭受着骨头碎裂的巨大疼痛的爷爷，却一直对着我笑，笑得我很想哭，最终忍住了，也强忍着悲伤陪着他笑。
一天晚上，我和弟弟、堂弟、堂妹还有爸爸、小叔一起围坐在爷爷的病床前，爱热闹的他忽然很激动，又唱了起来：“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门前种棵小桃树，转眼过墙头。桃树结了桃，回来把桃收。嗯哪个哎嗨哟，桃树结了桃，回来把桃收……”声音十分洪亮，歌词一句不落。我心里十分震惊，他连自己的儿孙都不记得了，怎会将这歌儿记得如此清楚呢？
第二年春天，他的骨伤略有好转，可以坐着轮椅在门口晒晒太阳了。晒太阳的时候，他常常对着过往的行人笑。有时候，头脑会清醒一下。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孙女啊，别担心我，日子多如牛毛呢！”说完这句话，他又唱起了这首歌儿。唱着唱着，他有些忘词了，思忖了一会儿，竟又想起来了。看着这样的场景，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夏天来了，爷爷走了，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极为不舍地走了。
听闻爷爷去世，我的眼泪像雨水一样蔓延。
在回家奔丧的路上，爷爷哼的《妈妈放宽心》的曲儿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恍惚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心痛如刀绞。
而今，爷爷去世快两年了。这两年时间里，我无数次在孤寂的深夜里回忆着爷爷的音容笑貌。我多想对他说句“爷爷放宽心”啊，可上天竟不给我这样的机会！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孔秋莉，笔名：暗香如故。文学爱好者，善于从生活中寻找灵感，抒发情感，作品散见于《羊城晚报》《老子文学》《云梯关》等刊物及网络媒体。现为“冬歌文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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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孟芹玲 何爱红 孔秋莉
主编：石 瑛 孙 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