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三卷 玉米窝头 3
音乐系的桌子紧挨着美术系的桌子,史红云站在音乐系的餐桌边,美术系的男同学看到了,她在等待饭菜的时候,习惯性地擤鼻子,干咳和随地吐痰。在熙熙攘攘的餐厅里,在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群里,她的狮子头烫发分外出众惹眼。盛明涛、韩国力、张纪平他们又在小声谈论史红云的变化:刚入学没几天,从头到脚产生了一系列变化,化了浓妆,薄薄的嘴唇血一样红,修饰了眉毛、眼影,米黄色小开领西装上衣和褐色大喇叭裤子,朱红色高跟鞋,尽管小喇叭裤已经流行,她还是惊悚了众人的眼。
她微笑着,一幅灿烂的表情,洁白的牙齿,褐里透红的肤色,加上高挑的舞蹈身材,简直是初落红尘的一只天鹅。在校园甬道上,她低眉走路,像是在细心听着自己高跟鞋的嗒嗒的有节奏的响声,那流响和影子就悄悄跟随着她。她走过一些男同学的身边,他们就你一句我一句评价:“真是沙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差一点就是天鹅了!”,“是黑里俏, 黑天鹅吧!”。韩国力低声说:“已经有人追了,拉二胡的那小伙子,姓郑,他帮她试唱民歌,有一次我走过琴房门口,我听到小郑正高声训她:‘老习惯了,怎么还是抖音啊?这是颤音,颤音!’”。张纪平说:“据说前面已经有三个护花使者偷着送她情书,她一转身就把情书带到班里张扬展示,然后送到班主任家里。班主任把信件扣了,做了冷处理。他微笑着对自己的老婆说:“又不是写给我的,干吗给我?冒傻气儿!”
肖承均用篮子提来的不是白面馒头,而是金色的玉米窝窝头,这让城里的同学好失望,他们咀嚼玉米窝头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很像是吃惯大米饭的南方人吃北方的白面馒头,艰难咀嚼,尤其是下咽时颤动的喉结。大学里不再只是史红云挑剔玉米窝窝头喇嗓子了,来自本市的和全国许多城市的学生都不适应这种粗粮。盛明涛把窝头往地上一扔,他对张纪平说:“你甭去了,我给你捎来。”他说着,就跑到最西面的小窗口,用现金去购买馒头。因为需要的人太多,队伍太长,他们要排好长时间。
史红云看了一眼篮子中的玉米窝头不动声色地转身去买馒头,另一个女生拦住她,两手各拿着两个白面馒头高高举起,说:“不用去了,我给你带回来了。”“还是妹妹想得周到,谢谢啊!”她接过馒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韩国力、肖承均继续狼吞虎咽地吃着玉米窝头。史红云则一直在小口吃着,一边说着笑着,细心的给馒头剥皮。她说:“我在饭店里吃饭,看着凉拌黄瓜,我就想到后厨房脏兮兮的油污,我一点也不动筷子,盘子里的香肠,剥去肠衣我才能吃一点。在家里不许别人动我的杯子,谁要动一指头,我就会把杯子扔掉,要么立即洗了,先用凉水洗两遍,再用热水洗两遍,要是有亲戚家的孩子动了我的饭碗,我干脆就不吃饭。我最讨厌家里来人!我家是白瓷地板砖,踩得像鸭子屎似的,客人一走,我就拿水冲地板。”她一边夹菜,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在继续说话:“城里人就是讲卫生,比不得农村那么脏兮兮的,还挺习惯。农村出身的吧,素质就是低呀。”她扯开嗓门炫耀讲卫生、高贵、有个性,其实是炫耀自己有洁癖。她从学校食堂直谈到炊事员的满手皱纹,黑脏的指甲,发育不全的馒头。
本市的男同学大都喜欢听歌曲、吃零食、逛商店、侃大山,他们善于表达自己,性格张扬不亚于音乐系和体育系的同学。张纪平瞥一眼对面的史红云,然后对着肖承均大声说:“承均,你不是卉原的吗?那是个城市吗?那不是一个小村子吗?”,他不等肖承均反应过来,已经完成了自问自答,还一边对肖承均挤眉弄眼,肖承均明白,他这是说给史红云听的。这句话,史红云可是听到了,她一下子语塞了,好长时间没听到她继续侃侃而谈,她低了头,脸色因为羞红烦闷更显得黑了许多,两张桌子,基本上只剩了碗筷的响声。
“盛明涛和物理系的打起来了!”音乐系的一个男同学喊着。生活委员韩国力说:“小肖小管,看着餐桌!”他向张纪平招一下手:“走!”就餐的喧闹声里传来尖利的叫喊声,远处隐隐人群骚动起来。先是体育系的前去助阵,然后是音乐系体壮的男生也围了上去。毕竟音体美天然是一家,音体美是小班,物理系是大班,一个班就有五十几人,他们穿着平素,体魄一般,他们靠团体的力量,也不敌音体美的小伙子们,许多的人只能胆怯地在人缝里打偷拳。餐厅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骚动的波浪从西北角面食小窗口蔓延开来,大厅里的喊叫声越来越大,飞舞的不仅仅是窝头馒头,还有放置在大厅西墙边的大白菜,餐桌吱吱咔嚓地响着,噼噼啪啪的是碗筷落地,砰砰炸响的是餐桌下的暖瓶,一桌桌的菜碗一只只暖瓶被挤的纷纷落地,乒乓作响,成块的成个的金色的窝窝头和白馒头漫天飞舞。
这场混战更像是一场激情的雪仗游戏,人们谁也没有动用金属或木质的重型武器,没人流一滴血。战争因细故引发,也因激情的洋溢耗散而结束,餐桌歪倒了,也有瘫痪在地的桌子,满地金色的窝窝头和白色的馒头碎片、玉色的烂白菜叶子,白色的碗瓷片,银光闪闪的暖瓶内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