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节选）——选自《与无关有关》
我看见（节选）
２
色情文学具有的内涵是掩饰，是对人生的短暂的暂时遗忘。因为在色情文学中，时间的历史意味是不存在的，色情文学里的时间概念就是“此刻”。但那些虽然充满色情描写，最终却宣扬诸如因果报应等道德观念的作品，像《欢喜冤家》，实际上算不上色情文学，不过是有一些色情描写的教诲书。真正的色情文学是放弃教诲的，其实质是对时间的遗忘，具有反历史的性质。
３
电话是对空间的消除，是人的虚幻的旅行。在电话中，人的视觉功能被彻底放弃了。所有与形象有关的观念也随之变得毫无用途。电话交谈一开始，人在刹那间便模糊了自己的空间位置。因此在打电话的那一刻，人不再是在具体的空间地点中，而是进入了哪里也不在的状态。有人说过：空间消失是人类自身向外部延伸的梦想。电话正是这种梦想的产物。但我不喜欢电话。我认为：由于电话，人类关于远方的概念已经不存在了，与远方有关的一切全都失去了往昔的魅力。可以这样说：电话的确带来的是风景的消失。是旅行的渴望的取消。电话用耳朵代替了我们的眼睛和双脚。甚至我们可以更武断地说：电话带来了人的懒惰。
４
流亡使生活的连续性遭到破坏。一个人从他成为流亡者的那一刻开始，便失去了现在。流亡使过去变成现在。如果一个人开始流亡的年龄是三十岁，那么无论他活到什么时间，三十岁已成为他最后的年龄。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故意制造一种说法，而是流亡者总是把目光投向过去。空间位置的转移，改变了时间的进程和计算方式，流亡者的全部的思想的主旨，当前生活的经验，都是为了让自己返回到流亡以前的生活。有几个流亡者不是生活在对过去的生活的追忆中？
流亡是生活进程的中断。
当然人们也可以把流亡看作是另一种生活进程的开始。不过它具有的前提是：完全彻底放弃人的记忆功能，并且把当前的生活看成是具有涂抹性质的，在人的生命中是绝对的开始。
５
博物馆是历史的储藏室。它的功能是保存历史，使历史不至在茫茫时间之流中消失。但随着博物馆在年代上的推进，它自身最终也变成了需要保存的对象。因此，越是古老而庞大的博物馆，对于人类来说就越是重负，对它就越需要小心地加以照料。这样，当人们走进那古老的博物馆，看到的便不再是历史本身，而是人类对于如何保存历史的用心。这种用心在我看来，不但没有给人类带来尊严和自豪感，反而使人类在茫茫的时间之流中显得格外渺小和可怜。
６
对节日的偏好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害怕寂寞的心理。以至于在我们的日历上出现了众多的节日；像什么植树节、端午节、重阳节、国庆节等等。而且在这些源起于自己民族的节日之外还有一些其他民族的节日也被拿来过了。在这些全民族共同的节日之外，还有一些属于家族的、个人的，带有私事性质的个别节日。一方面，节日提供了聚会的摆脱孤独的表面形式，另一方面，节日使对时间的眺望停顿下来。从而在心理上减缓了时间流逝的速度；因为我们很少看见过有人连续穿透几个节日看到更远的岁月，人们总是以下一个节日的来临计算时间，我们更多地听到的亦是：“又要过节了，真安逸”。因此，在节日欢乐的表面形式后面，我们看到的是死亡在生命中投下的阴影。
７
为自行车命名体现出人类关于行走的想法：期望最终不通过双脚的运动就达到对距离的征服。但是，在人类命名的事物中，没有比自行车的命名更不切实际的了。自行车的行走不但要求人的双脚运动，连双手也被迫加入了进去，并且它增大了发生危险的可能。因此，我们只能把对自行车的命名看作是对命名的嘲讽。
８
辞典的功能是帮助人尽快地查找资料，解决阅读中碰到的疑难之点。但当什么文化内容都被编纂成辞典时，却造成了另一种后果；阅读空气的败坏；不少人据此而不再从原典中获取知识。辞典编纂者们以为向人们提供了一条掌握知识的捷径，恕不知这就像建立起来没有基础的空中楼阁。众多的辞典的意义因此只能被看作取消了知识的起点，是对知识来源的涂抹。
９
古希腊的公共浴室是重要的社交场所，王公贵族，哲学家，文学家都在公共浴室里见面，谈论各自感兴趣的话题，甚至一些重要的政治活动，以及阴谋也是在公共浴室里策划的。但现在人们见到的一些公共浴室却仅仅是没有条件享受家庭个人浴室的人清洗垢痂的地点了。从卫生的角度看，公共浴室是不卫生的，是肉体的彻底暴露。由于古希腊公共浴室起着社交场所的作用，很多时候人们去那里并非是为了洗澡，因此它多少体现出某种功能。现在的公共浴室达不到这种功能的体现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现在的公共浴室是对以服饰构成人的基本形象的人类的诋毁。
１０
医院是人的幻觉的产物。因为它选择的目标是与死亡对抗。尽管在某种意义上医院延缓了死亡降临的速度，但最终却加深了死亡在人类心理上造成的恐怖。而正由于如此，作为幻觉的产物，医院是悲剧性的；它的存在丝毫不能证明人类的伟大，相反，更加突出了人类的徒劳。这样，把医院说成是悲哀的产物应该不是没有道理的。
１１
从波塞冬、阿佛洛狄忒、俄底修斯，到凡尔纳的《海底旅行两万里》，大海成为人类梦幻的产床。人类通过对大海充满敬畏的描述，抒发了对永恒的渴望。而正是在这种渴望中，我们看到大海的自然形态已经被人类赋予它的神性所替代。因此，很多时候，人类对于大海的态度已经不是对待自然的态度。这一点可以由瓦雷里的《海滨墓园》来证明：“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对于人类来说，大海的存在已超越了自然。
１２
博尔赫斯创作过一篇关于书中之书对人的精神产生影响的小说，它似乎表明书控制着人类的认知系统。这应和了马拉美的名言：“世界终止在一册书中”。在这里，我们看到反映出来的知识分子关于书的观点。职业的特性使知识分子希望通过最终依赖书确立自己的身份。知识分子比任何人都更倾心于用书来保护自己的地位。但是，假设有另一种情况：书实际上是乌有之物，是现存世界之外的存在。那么，知识分子关于书的说法便有可能仅仅是出于职业目的的自我夸张。在关于书的意义的说法中，我们实际上得到的是知识分子对自身地位的不可靠的疑惑。
１３
“机关”这个词的来源出自何时何处我没有考证。在现代语言的用法中它既有设置障碍、密谋诡计的含义，又被用于称谓各类权力系统。这是两种相去甚远的用法。如果对它们做一番考证一定很有意思；要是用它来指称各类权力系统出现在后，那么，当初创造出这个词的人是不是早已暗有指涉？
１４
关于“天堂”和“地狱”的知识，无疑是人类最富有想象力的知识。但是我发现：在所有关于这一知识的描述中，对“天堂”的描述是含混而抽象的，而对“地狱”的描述则要具体生动的多。尤其是在我们民族的文化中，几乎没有关于“天堂”的清晰地描述，但“地狱”则清晰的就像我们能够一眼看见，像什么奈何桥、阎罗殿、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等。这是一件让人深思的现象。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在人类的意识中，关于幸福的状况从来都是模糊的，根本就没有人对幸福有过仔细而准确的界定，但对于痛苦，人类却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和无法摆脱的恐惧。如果能够这样认为。那么，我想便可以说正是由于对幸福的状况缺乏准确的界定，使人类在构造“天堂”时无法找到构造所需要的材料，只能笼统言之，而一旦触及到痛苦和恐惧，人类的经验便马上以具体的形象呈现出来，构造“地狱”立即有了清晰地经验形态。并且，再深究下去，我觉得甚至可以说：由于人类对幸福和痛苦的把握显示了两种不同的样态，“天堂”永远是虚幻的，只有“地狱”对于人类才是真实。
１５
对月亮的仰望，由此产生的遐想，过去一直被认定是因为月亮的皎洁象征了某种美，其实这不过是人类孤独的表现。这一点只要我们翻一翻过去的典籍就能发现；不管是李白的《静夜思》还是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以及萨福的《午夜》，阿诺德的《多佛海滩》，月亮带来的总是人对孤独的哀叹和渴望摆脱孤独而发出的呼唤。面对月亮，人类总是表现出傍无所依的忧伤心情。因为月亮是独悬于天的。
１６
在所有的动物中，作为人的宠物的狗应该说是最不幸的，它的命运甚至比狐狸还惨。因为不管狐狸怎样被人形容成狡诈的坏蛋，但狐狸作为动物的特性还是存在的，它仍然可以在森林中自由自在地捉兔子，干一些自己的勾当。而作为宠物的狗就不一样了，它的存在成为一种依附于人的玩具。由于人的控制已经扼杀了它的天性的全面发展，仅仅训练出它逗乐的能力。我们经常看到的是，狗在人的指挥下干这干那。因此，作为宠物的狗严格地讲已经算不上动物了，而变成了人类的玩具。
１７
在人类所有的发明创造中，钟表的发明者应该被称为残酷的大师。原因在于钟表准确计算时间的方式，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清楚地提醒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人类关于永恒的梦想是多么虚妄。钟表是永恒的敌人。如果我们要给予它一个地位；钟表象征了人类生命的短暂。它的问世是对人类关于永恒的梦想的重大打击。
１８
一个建造了广场的国家和一个没有建造广场的国家，对权力的意识是不一样的。就广场的功能而言，主要是用于庆典集会。但它隐晦的内涵却不止于此。对于建造了广场，特别是中心广场的国家，广场与权力的炫耀有关；一个国家的中心广场越大，它的权力集中的程度就越大，对权力用以控制社会的依赖性也越大。而一个没有广场的国家，由于众多的街区使人的视点均衡地消散在其中，则权力常常不带有集中的性质。因此，广场作为国家构成的一个部分，是权力结构的象征。如果谁要是仅仅把它看作集会的场所，那是肤浅地对待了它的存在。
１９
镜子是对虚无的冒犯，同时又是对存在的冒犯。而正是这种双重冒犯的特征，使得它在人类的精神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有些印地安部落将镜子看作邪恶的化身，认为他能够攫取人的灵魂。很多诗人也在诗篇中吟咏过它的神秘。镜子暗示出人类对空间构成的愿望。镜子，反对空间。
２０
中世纪的炼金术士是以理想主义对待人生的人里面最富有激情和想象力的一类。尽管在后世以科学的理性主义看待世界的人对他们的行为嗤之以鼻，将之看作幼稚和无知。他们也的确没有获得过成功，那怕仅仅是理论上的成功。但对于他们，我还是感到敬佩。我觉得可以这样认为：在炼金术士企图点石成金的努力中，包含了改变事物基本结构，解放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更加自由地支配世界的意图。就是今天，这种意图也仍然是存在的，只不过已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因此，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直认为炼金术士是伟大和迷人的。我喜欢阅读记载炼金术士们生平的书。眼前常常浮现出他们在地下室潮湿的工作环境中，脸上带着庄严的神情守着炼金炉的模样。炼金术士，梦幻和激情融贯一身的典范。他们的行为与时间的“现在”无关。
２１
真正的革命家是怀疑主义者。革命的起因缘于他们对周围的事物抱有普遍的不信任。而革命家中最激进的人，总是在行为上采取不妥协的极端方式。同时，真正的革命家在革命成功后的权力支配中表现出独断和集权特征。怀疑是孤独的表征。因此，真正的革命家是孤独的。在历史上，诸如罗伯斯庇尔、拿坡仑、斯大林，毛泽东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我们能够感到真正的革命家似乎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除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值得信任。
２２
很多城市中最醒目的建筑物是大饭店、商场和寺庙。它们刚好代表了人类生活的两个方面：肉体和精神。如果有哪座城市在某一方面衰微了，譬如没寺庙，或寺庙显得简陋，缺少宏伟的气势，则那个城市的精神生活很可能是紊乱的，不生机勃勃。但一个大饭店、商场太多太豪华的城市，其肉体生活又不可避免是奢侈的，呈现出享乐主义的色彩。总之，对于一个城市来说，代表人类生活的两个方面的建筑物应该均衡地存在。这样才能显示出一个城市生活的健康和正常。
２３
“暴君”一词应该被认为是不贴切的。原因在于它本来希望说明的是一个当权者在统治国家的过程中，表现出的极端的残酷，对人民的无情的奴役。“暴”说起来还可以理解，但“君”说起来便不是那么回事了。中国古代一直将“君”看作是风范的象征，它隐喻了一种精神，一种作为人的美好的形态。就是在现代词典中，对“君”的解释也是“人格高尚的人”。而那被称之为“暴君”的当权者肯定是没有这种精神的人的形态的。因此，经“暴”来修饰“君”，我认为并没有贴切地说明一个残酷的当权者的面目，反而是对“君”作为一个词的词义的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