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界 | 雾山傻根:我的外婆
花洲文学
她,一位乡间“小脚”老太太,目不识丁,也不识得钱,惟有良善与大爱……
我 的 外 婆
文|雾山傻根
戊戌年临近元旦前的一天下午刚过五点,我给公司打个招呼,提前下班回家,因为有个关紧事――我要在阳历年前去给母亲和外婆上上坟。从公司出来,骑上摩托,往西走滨河路,冬日傍晚发红的太阳离寺山顶只有一杆高了,虽然交“二九”了,可天并不太冷,老鹳河交龙窝口橡胶坝上头的河水里几只雪白高雅的鹳鸟和几十只瘦小机灵的野鸭子在悠闲地游荡。顾不上赏景了,我加快摩托速度,急急往回赶去。
黄昏时分,趟过丛生的杂草,避开树茅子,终于来到墓地。给母亲上过坟后,她墓后面五六丈远就是外婆的坟墓。外婆并不高大的坟丘和水泥聚成的墓碑,在寒风中瑟瑟作响,虽然上百个坟丘之间只有我独自一人,可我一点也不觉害怕,因为,躺在坟茔里的绝大多数故人,都是在世时曾经和我一起相处过的左邻右舍、乡里乡亲,他们在世时的音容笑貌,或美或丑,或相貌平平,或和善,或急暴,或狡黠……我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而且,许多都是当年苦难岁月里相扶相伴的好邻居。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双膝跪在外婆坟前,点着纸钱,给外婆念叨着说话:婆儿(儿化音,方言),你起来拾钱吧,要过阳历年了,我来给你和我妈你们娘俩送点钱花花,可别再不舍得花呀,想买啥了你们就买点啥,你爱吃糖疙瘩儿,我妈爱吃烙馍,你们想吃啥了就多买点啥,家里的事不用你俩再操心了,咱们这几家人家家都平平安安的,你俩就放心歇歇吧……
黄昏时分,火纸燃烧的火光里,慈祥和善的外婆仿佛又笑着向我走来……
01
记得大概是我十岁那年夏天的一天下午,当时外婆家还没搬上来,还在河洲上住,我去外婆家所在的河洲上给家里老母猪挽猪草,其实在那个缺吃缺穿的大集体年代,肯定还兼有蹭饭的目的。我擓着竹篮在一块红薯地里挽草,红薯秧尚未爬满红薯垅,只顾在红薯垅间找草挽草,突然感觉左脚脖一疼,才发现一条土灰色已有些发红的土布袋(学名蝮蛇)正嗤嗤溜溜游动着爬走,我这才知道被毒蛇咬了。我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远处庄稼地里锄地的大舅一听见我哭就赶快飞奔过来,不由分说,赶紧用手指甲用力从伤口往外挤蛇毒,然后楸根茅草搓搓,扎到伤口的上方,以防止蛇毒快速扩散,然后赶快背起我就往外婆家跑。外婆见状,又心疼又担心也“吭吭”大哭起来,急忙抱着我的脏脚,用嘴往外吸蛇毒,吸吸吐吐,又慌张了十几分钟,这才打发大舅又背上我赶紧跑到岗上去找医生救治。后来经医生土法治疗,肿胀发黑的左腿慢慢消肿,其间,缠着小脚的外婆天天三番五次地跑三四里路从河洲上往俺家跑,又是找蘑芋,又是找石膏,各种单方,只要听说能治毒蛇咬伤,就四处找来往俺家送,天再热也不怕,真是费尽苦心,不辞劳苦。一个月后,蛇伤彻底治好,我撒欢一样的奔跑,外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悬了一个多月的心这才算放了下来……
02
好像也是这年的冬天,已放寒假,马营队俺亲姨的婆婆胡五奶得了重病,已病入膏肓,外婆为亲家母的事提前准备,搅了面糊,准备待胡五奶一咽气就赶紧发面蒸大馍,可人命在天,何时咽气,谁能确定?可又怕面糊酸败,为此,跑到俺家打探消息的外婆就打发我前去打探消息,说:你快去看看你胡五奶咽气了没?我腿勤,跑的也快,还没等外婆把话说完,得令撒腿就跑。只十几分钟,就跑到姨家,只见胡五奶的儿女孙辈们都守在床边。我若无其事地溜进去,众目暌暌下,姨父强装笑脸,和蔼可亲地问我:哦,你吃饭了没?有啥事吧?我说:没事,来跑着玩哩。说完,撒腿就跑,气喘吁吁跑回来向外婆报告。外婆怕我到姨家乱说话不美,就赶紧问我:你去是咋问哩?你没直接问“胡五奶死了没”吧?我把我当时只看不问、若无其事的过程给外婆一说,外婆悬了半天的心这才一下子落了下来。这本来只是小事一桩,只是一个小孩独自临场发挥较好罢了,可外婆当时那个夸呀,搂着我那个亲呀,使我终生难忘!
外婆没文化,一个字都不识,连钱都不识得,可她用她的善良,用她惯用的欣赏、表扬与夸奖,鼓励我今生善良为本、正直做人、积极进取……
03
外婆的一生,善良为本,处处与人为善,在那个处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她或算是一个“落伍者”,可她始终坚守一个朴素的信念――人在干,天在看,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害人,不坑人,多栽花,不栽刺。好在外婆当时已经岁数大了,不用参加集体劳动,也不用参加政治运动,正好可以置身事外,不仅如此,她还力所能及地经常帮助当时受迫害的人。
记得范明泽范大爷因旧社会帮在西峡五里桥有地的外地地主收地租,曾经对欠地租的贫苦佃农有点凶,解放后被划为“地富反坏右坏分子”,经常被强迫陪同正被残酷迫害的农民作家乔典运一起戴“坏分子”高尖帽、拱夹脖“抬举”着钢筋纸糊的“刘少奇”,常被虐待,还要自己高呼口号——“打倒坏分子范明泽”、“打到坏分子乔典运”;一见到他们这些“坏分子”,不少乡里乡亲就像躲避瘟疫似的,生怕划不清界线而惹祸上身。可外婆并不那样,她常说:猫狗都是条性命,只要没犯死罪,就不能害人家性命、错待人家。虽然作为佃中农家庭在旧社会她也受过很多气、遭过很多罪,可外婆念范明泽自旧社会以来一直都是老邻居,也有过照应,她也寒心“造反派”干部、红卫兵对这些所谓的“坏分子”太不人道太残忍,为此,只要一见范明泽少气无力晃到门上来,外婆就会给他盛碗热饭,不忍心见人活活被饿死或被迫害致死……
04
外婆对于那个苦难岁月――饿死人的“大跃进”、“吃食堂”时――偷东西吃,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大跃进“吃食堂”时,我们北堂大队家家户户厨房都不许冒烟,做饭铁锅都被收走“炼钢铁”了,外婆就偷偷藏了个小锅,有时等到深更半夜夜深人静时,就偷偷地给饿的要死的家人做吃的,锅里煮的是从大集体地里偷来的红薯、玉米穗和囫囵籽的小麦——不敢炒着吃或烙着吃,怕食物香味大而容易暴露。
后来大集体散了,我有时会拿当年这些往事来取笑外婆当年是“老贼”,外婆就会少有地狡黠一笑,理直气壮地正色道:“吃食堂”时偷东西吃不丢人,那时最先饿死的都是些老实巴交可怜的“老鳖衣”,能活下来的,不是干部就是贼……
05
外婆与其干儿子李全胜,一个民国末年逃荒来的小乞丐之间,也有一段佳话被乡里乡亲广为传颂。
李全胜,原籍西峡西坪深山老林,少儿时就成了孤儿,孤苦伶仃,饥寒交迫,无奈就独自拿个讨饭碗,沿路乞讨,跑到北堂村河州上,最终被菩萨心肠的外婆收留,从此李全胜就又变成了有妈的孩子,而外婆又意外平添了一个儿子,而且,十几年后,外婆作为母亲,义不容辞地亲自为李全胜(俺叫李叔)张罗娶妻成家,结果,李全胜夫妻生育四男一女总共五个孩子,从此人丁兴旺,枝繁叶茂……
李全胜终生不忘我外婆的大恩大德,终生一直对我外婆喊“妈”,极尽亲生儿子之义……
06
外婆腿勤、热心肠,记得当年大集体岁月里生活非常困苦,外婆家当时还没搬上来,还在河洲上住,那时,不论是在河洲上大队林场干活的林场人,还是在河洲农田里干农活的新营队、前营队的岗上人,半晌口渴需喝茶水时,外婆总是拿茶壶、找椅子,请人坐下拉家常、慢慢喝,有时还要管人家在她家吃饭呢……
外婆一生八十九载,一直淳朴本真、辛勤劳作、待人亲善,终于积善成德,在我们北堂大队(后改为村)乡里乡亲里德高望重,虽然她仅仅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小脚老太太!……
07
外婆最后半年的日子里,一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她一辈子勤劳闲不住,八九十岁了,还要倔强地坚持天天顿顿亲自喂猪,总是怕别人喂不好,她常说:哑音牲口可怜、不会说,全凭人殷勤、伺候到。红薯下来后,给猪搭有煮红薯,她总怕猪被烫死或噎死,就总是要仔仔细细用手把红薯捏碎,冬天总要给猪喂热食,说是怕猪吃冷食吃到肚里不舒服、也肯冷。就是因为喂猪,她跌倒摔碎了大腿骨,医生说:她年事太高,不敢开刀作手术了。于是,她就一直窝到床上,或坐或躺,后来坐不住了,就一直躺,直到最后辞世。
外婆最后的几个月时光里,特爱吃糖疙瘩儿(糖块),我和妻丽就隔三差五称些糖疙瘩儿送去给她吃。她清朝时缠的小脚经常沤痒疮,丽就多次也参与给她用盐水洗脚、剪趾甲,直到最后安祥地驾鹤西去……
我起身独自伫立在外婆的坟前,天已擦黑,唯远处西方的天边还有一丝微光,半个月亮已越来越亮,可我一点也不觉害怕,因为我坚信:外婆和母亲的在天之灵,都会保佑我一路平安,而且,日升日落,星转斗移,明早又将是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逝者长已矣,生者且珍惜。我默默祈祷:愿勤劳善良、恩重如山的外婆在天国里不再受苦受累,永远幸福安康!……
-End--
图|网络
【作者自嘲】雾山傻根(张廷杰),山城西峡一介痴傻草民,为稻粱谋之余,偶有拙作小文一二,不求闻达,惟怡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