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史地米到爱其新村(散文)
文/左中美
正午十二点,正是阳光最明烈的时候,村庄的核桃树把影子都收到了正脚下。泥土的公路散发出的温热的土腥气里,隐隐含带着核桃树叶以及五月的大地上草木萌发的青涩气息。
社长常尚虎没有在家。时令刚刚入夏,大山里的漾濞县富恒乡密马村爱其村民小组,和整个滇西大地上的村庄一起,步入了这一年里最关键的种作大忙时节。腼腆的女主人见有客人来,赶紧从堂屋里、厨房里端出好几条方的圆的高的矮的小凳。我们只是三个人,她大约是因为害羞,所以显出稍稍的荒乱,端出来的凳子比我们人多出了两三条。外面的炎热,显出了厦檐下的清凉。这是一方在滇西乡间最常见的土木结构、三格两层的老式房子,木板装修的门面,油漆的颜色也是二十多年前滇西各地村庄里装修房屋最常用的枣红色漆,天长日久,原本光亮的漆色里,已渐渐泛起淡淡的灰,原本光滑的漆面,也生出了许多细细的裂纹。家里的厨房紧靠在正屋左侧,门对着厦檐下的台坎,从开着的厨房门里可以感觉得到,厨房里面也是凉的,村庄人家大多有早饭吃早的习惯,一般都在上午十点左右,到了这时,厨房里早已复归静凉。
吃过早饭,出门下地。社长媳妇大约是因为什么事耽搁,所以还没有出门。这个腼腆的女子,我后来在一份名册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叫字尚花。在给我们端了凳子,又泡了茶,似乎再没有什么好忙活以后,她感觉到不好再站着,不得以,拘谨地在我对面靠着柱子的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两手很不自在地放在膝上。她穿了一件西瓜红的纱料衬衣,衬衣的胸以上部分起黑色波点,她的红白的脸色因为太阳的常年照射而稍稍偏向高原红。一家四口,在乡里上小学的孩子,土地,烤烟,核桃,收入,她一一回答着我的话,脸上始终带着拘谨的微笑。之所以用“回答”这个词,是因为我不问,她便不说话,我问了之后,她的回答也很简短,几乎没有什么延伸的介绍。在和苟定发说话的时候,她显得更放松了一些。苟定发是县政协的干部,挂钩富恒乡密马村的脱贫攻坚工作队队长、爱其村民小组易地扶贫搬迁项目联系人,这一年多来,常常在社长家出入,所以字尚花对他比较熟悉一些。同来的另外还有一位乡里的大哥,是富恒本地人,字尚花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就完全地放松了,他们说的是富恒当地的罗婺话。
这个名叫爱其的离着富恒乡政府14公里、海拔1800多米的村民小组,是当地典型的彝族罗婺部村庄,村中居民以常、字两性居多,全组共有50户人家。“村民小组”的称谓用了一二十年,除了公家人用,当地的村民还是习惯用“社”这个称呼,习惯把村民小组长叫作“社长”,苟定发在这里,便也习惯了这个称呼,来的时候对我说:“我们去社长家。”“爱其”这个名字是这个村民小组的大名,在当地,村民们把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又叫作“阿史地米”,“阿史”是旧时这地方上的一个人,也或者是阿十,被人误写成了阿史,之后,将错就错这么用了下来;“地米”是罗婺话,意思是“(他)的田”。据传,村庄所在的这片地方,旧时是阿史家的田地。
2015年的10月,在夏秋连绵的雨水之后,阿史地米的后山发生了山体滑坡,村庄出现整体移位,多户人家的房屋出现墙体拉裂、变形,整座村庄的居住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面对本已贫困、今又告急的村庄,县乡各级部门紧急组织动员,向上级相关部门申报项目,整合资金,仅仅两个多月后,爱其村民小组易地扶贫搬迁工作很快展开。
经过专业部门堪验,选定的新的迁入地在离村庄现居地一公里半的地方,与村庄隔着一道箐,仍属于爱其村民小组境内,小地名叫“以坝田”,而在项目材料里,这个不久即将出现的新的村庄被叫作“爱其新村”。人类社会数千年,唯有两样东西能让人真正获得内心的安详,一个是土地,一个是居所。在爱其新村,全村200多老少将获得让他们安心的良好的居所,而在白天,他们依然可以在自己的田野里劳作,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春种秋收,继续经营着核桃、烤烟、玉米、水稻、荞麦等传统的林果和农作,同时,依着村里、乡里的指导,发展一些新的种植和养殖业,与这片祖先的土地相依相存。
当然,在新的迁居点,村民们的生活将会发生许多变化。除了统一规划、建设,抗震、抗地质灾害能力更强的砖混结构楼房,在新的村庄里,还将会有公共厕所,太阳能路灯,统一的垃圾处理池,篮球场,村民文化活动室,村卫生室,从远处山上引来的自来水会通到每家每户的院子以及厨房,村中还会有大面积的公共绿化地。我后来在资料里,看到了一幅未来爱其村新的设计效果图,那是一座美丽的新村庄。
而眼下,爱其新村还正在建设当中。工地上,安居房建设的毛坯工程基本已经完工,效果图上那个美丽的村庄已经初现雏形。之后,村中道路,篮球场,路灯,公厕,村民文化活动室等等各样组成部分,将会在工人们的劳动里,一点一点显现出来,直到,完全地呈现出图上那个村庄的模样。
我们在离迁居点不远的箐边路上遇见出去放羊的村民李何丽,她是从另外一个名叫岩前的村庄嫁过来的。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她,看起来仍然像一个小姑娘,肩上背一个蓝色的双肩包,戴一顶好看的草编太阳帽。她指给我看她家的房子,就是迁居点里入村的第一户人家。除了国家给的补助资金和20年贴息贷款,村里每户人家还需要再自筹一部分建设资金。李何丽说,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是核桃和烤烟,当然,她还放牧着一群羊。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一家五口人就会在那间新家里生活,她的两个孩子会在每个周末以及假期从乡上的学校回到家里,在这院子里玩耍,并且一天天长大。孩子的奶奶会在那方院子里承儿孙绕膝的天伦,安然地怡养天年。
公路从老村庄里穿过,通往新的迁居点。苟定发告诉我,因为扩宽公路的需要,社长家现在的院子被挖去了一部分。刚才,当车子在院子脚下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这方打了水泥地的院子,像一块荞粑粑被掰去一半,边上留下一溜参差的犬牙,上院子的台阶是用毛石暂时垫起来的。一个每月领一百元补贴的村民小组长,他在村民中的威信,首先便来自于他为大家的那些付出以及牺牲。
“这间老房子,嗯,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字尚花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的天花板说。先前,她在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不时地看向我身后的墙上,在那墙上,挂了一只大肚小口、状若墨水瓶的竹渔篓。而现在,当聊到新的迁居点,以及未来的新家时,她的眼睛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说话的语气里多了一种热烈,她的眼睛里,显出了一种明亮的憧憬。
应该不远了。
应该就在金秋,村庄的人们就可以带着这一年辛苦劳作换来的美好收获,从阿史地米的拉裂的土墙老屋,陆续迁入到新居。“人生百年,得居为安。”从阿史地米到爱其新村,村庄的人们,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获得他们新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