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华秋色图
* 喜欢随心所欲
常常心不在焉 *
——酸枣小孩
鹊华秋色图
文 / 酸枣小孩
西岳有一座大名鼎鼎的华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济南城也有一座大名鼎鼎的华山,却是未必人人都知道。
济南城的华山全名“华不注”。春秋时齐国和晋国在这里打过仗,唐朝时李白在这里做过梦,元朝时赵孟頫以它为蓝本画了一幅流传千古的《鹊华秋色图》。
《鹊华秋色图》真迹据说藏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馆里,我没有见过。超然楼据说有一幅动态的《鹊华秋色图》,美轮美奂,惟妙惟肖,我也没有见过。我只见过有一年趵突泉花灯会上展出的一座大型水上花灯,上面写着“鹊华秋色”,截取了《鹊华秋色图》的一部分。亦是美轮美奂,惟妙惟肖。
如今这“鹊华秋色”四个字被刻在通往华山的高大石牌坊上,正面刻了,反面刻。所以有人从牌坊下面过,从前面看是“鹊华秋色”,从后面看是“鹊华秋色”。被“好事者”批评说没有创意。为什么不刻“鹊华烟雨”呢?——他忘了,“鹊华烟雨”是被刻在了鹊山的高大石牌坊上。
有一年去黄河边看银杏林,顺道去看鹊山。深秋时节,秋风萧萧,吹在身上便觉得秋意越来越深了。看鹊山是要穿过“鹊华烟雨”牌坊的。等穿过了牌坊停下车,才回转身看到牌坊上的“鹊华烟雨”。鹊山的牌坊瘦而高,孤零零地矗立于阴灰色的天宇下,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苍桑感。
有人说鹊山的样子像玉屏风,赵画家却说像大馒头,于是就画成了馒头状,扁扁的,圆圆的,和长得像花骨朵的华不注山放在一起,倒也相映成趣。
看鹊山的那天,天气实在是冷,山顶更冷,北风呼啸,吹得头发像秋草一样飘摇。只好稍作停留,便匆匆下山。既没有看到扁鹊先生的炼丹炉,也没有看到壮丽奇美的乌鹊翔集图——季节已经过了。看了满目的嶙峋怪石,老松枯柏,以及间杂其中的秋树荒草,一派萧寒景象。
在《鹊华秋色图》里,应该是仲秋时节,万物华美灿烂。所谓“平川洲渚,红树芦荻,竹篱茅舍,远水秋波。”有农人耕作,渔夫撑篙,村姑倚门,羊群吃草……如今站在鹊山脚下高高的土堰路上,周围是一片苍茫大地,哪里有湖泽的影子。
据说上溯至李太白时代,鹊山脚下还是一片汪洋湖泽,名曰“鹊山湖”。“鹊山湖”连通着华山脚下的“华阳湖”,两山之间水路通畅顺达,撑一只小船划来划去是没问题的。
臆想太白当年,云游至齐州府,来到大明湖南门处,从百花洲上船,穿过鹊华桥,进入大明湖,由汇波楼下出北水门,进入小清河,直达华山脚下。然后他弃船上岸,拾级(级很陡)而上,至半山腰处疲累不堪,于是歇脚小憩。睡意朦胧之时忽得一梦,梦见自己与赤松大仙遨游太空,梦醒后下山离去。离去之后多日,心系念之,意犹未尽,于是赋诗一首缅怀之。诗曰: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萧飒古仙人,了知是赤松。借予一白鹿,自挟两青龙。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已亥年深秋的某一日下午,我登上华山山腰,赫然看到这首诗,它被铭刻于石碑之上,石碑后面便是那座亦真亦幻的赤松亭。
——臆想自然当不得真。诗仙太白确乎是登过华山做过梦的,却不是我给他设想的路线。鹊华桥的前身百花桥到了宋朝才在南丰先生手里诞生。老残先生到济南府云游的时候,是可以站在高高的鹊华桥上翘首北望,好好欣赏一下若干年之后不复存在的“鹊华烟雨”绝世美景的。然而他也只是记录了一下鹊华桥下热闹喧嚣的红尘生活,想来是他来的时辰不对。
李太白做梦神游的赤松亭立于华山之上的华阳宫内。
我去看华阳宫,看了三次才得见。
第一次去时,还是初春天气。华山重建的修缮收尾工程还没有完成。春暖乍寒,游人稀少。湿地公园里的粉桃花娇蕊初绽,红海棠含苞待放。杨柳青青,摇曳在还未成型的华山湖畔。华山湖也是新挖掘的,已经注了水,汪汪洋洋,春风中泛起一层层羞怯的涟漪。隔湖遥望春风中的华山,仿佛它也是羞怯的。
华山脚下的华阳宫是这次的新发现——从前也曾造访过旧的华山,记忆里华阳宫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看不真切。如今看真切了,却不得其门而入——从春到夏,从夏到初秋,华阳宫的大门终于开了。
初秋来时,行色匆匆,除了参观膜拜“集大成”的各路神仙,只看了看秋意盎然的千年古侧柏,与同样秋意盎然的五百年古石榴树——五百年弹指一挥间,五指山下的石猴身上都长了草,华阳宫的石榴树依然是石榴树,年年开花结果,从容不迫。
深秋来时,侧柏依然苍苍翠翠,石榴树却已经叶落果尽,几个残留的空果壳挂在枯树上,昭示着秋尽冬来的永恒秩序。
开放初期的华山湿地公园是完全开放式的,任你骑着各式车子穿行与环绕。所以有时候我们会骑行华山湖,走走停停,尽享人造风景之美。然而,忽一日便设了围栏。要想游览园景,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徒步跋涉,要么乘坐公园里的观光车。船是有的,它只负责在新湖里游来游去,上不了岸。所以我们只能徒步走到华阳宫,盘桓一会儿,便到了关门谢客时间。
站在赤松亭俯瞰。只看得到近处的屋脊和树梢。远处的华山湖是看不到的。——所以又想,即使大明湖南门那座宋代的高大威猛的鹊华桥仍在,你伫立今日之桥头也未必能看到旧梦依稀的“鹊华烟雨”了。
我在赤松亭盘桓了一会儿,思考一个人如何变成神仙,或者如何活得似神仙。一阵秋风吹来。青石地面上被风吹落的银杏叶,哗啦啦地聚拢在了一起,仿佛在商量着集体成仙(抑或出逃)事宜。
归途中,路边树梢上,一只灰喜鹊腾空而起,飞向远处。华山的树木间多是这种北方常见的飞鸟。它们的叫声清亮,而又略显寂寞。华山湖里的游船停靠在岸边,湖面上有微澜泛起,在夕晖的映照下波光粼粼。远处是高低层叠的现代楼宇。
如今的风景,距离画卷时代已经很久很久了。
华山重新开放之后,几次三番地来,最高处也只是到华山山腰,登至山顶却不曾有过。华山的陡在我心里是有点畏惧的。有一次眼看着王小哈健步如飞似地登上了山顶,遥遥向下招手,心里忽然生出“不复少年时”的感慨。又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登华山的事了。
已经有许多年了。那时候的华山还是一座“野山”,隐身于一座村庄背后,峭拔耸立于一片荒郊田野之间。你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可以“会当临绝顶”,也可以“四顾茫然”。还可以目光越过黄河,替它向北望望,另一座残存的“齐烟九点”的兄弟。
犹记得那日从山上下来,已近中午,几个人饥肠辘辘,在附近的村庄里寻寻觅觅,找到一家乡村饭店,稀里哗啦围坐一起,饭菜不拘好坏,都吃得津津有味。笑语晏晏间风卷残云。
如今回想,那时的野趣和时光都不可再得。可真的是风卷残云也。
酸枣小孩,河南延津人,现居山东济南。自由作家。民刊《向度》主编。出版散文集《从前,有个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