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玲玲的命(中)——故乡纪事048
听到玲玲喝药的消息,鱼来急忙要从下屋出去,慌乱中他却奔着窗子的光亮去了,等他意识到这是窗户时,他头已经撞在一根横木檩子上。
过路的人和左右邻居比鱼来还早地就已经汇集在大门口。
“在哪儿?”鱼来不知道刚才是谁喊得他,只记得是个女人的声音。
“那不?……”人群中一个给孩子喂奶的妇女用手一指,她忘形了,结果孩子差点掉下来。
通往大田方向的路上,百岁背着鱼玲玲正一路往回小跑着。
鱼玲玲趴在百岁的背上,面条一样软,花点碎布的衣服扣子也折腾开了,一只衣服袖子被带了上去,看起来乱糟糟的。鱼玲玲的头从百岁的右肩上耷拉下来,像断了柄的葫芦晃荡着,嘴里的白沫子吐在百岁右脸和前襟上。
“你……!”鱼来见到百岁背着鱼玲玲,怒火中烧,站在门口。
“滚开!”百岁斜着眼睛的凶样子让鱼来不由自主向旁边挪了两步。
“拿肥皂去!”百岁几乎是弯着九十度的腰,像穿过敌人铁丝网那样,从挂着的倭瓜、骚瓜、冬瓜、癞瓜、吊瓜的长廊下面穿过去,鱼来紧迈着步子跟在百岁后边,鱼来的身后是围观的大小人等。
被平放在炕边的鱼玲玲紧闭着双眼,两片嘴唇抿在一起,唇色青黑得像深秋的冬瓜皮。
鱼来家的洗脸盆里有半盆脏水,百岁在脏水里使劲儿揉搓鱼来递过来的肥皂,眼睛还在四处踅摸,他看见一个小搪瓷缸和一把痒痒挠。
百岁把痒痒挠递给鱼来,鱼来怔怔地接过来,有点发傻。
“撬开她的牙!”百岁命令着,用小搪瓷缸舀了大半缸子脏肥皂水。屋子里很暗,百岁抬了抬头,看见鱼来家的窗玻璃上满是人脑袋,一律张着嘴不发声像演哑剧。
百岁顺手抻了一下鱼玲玲的衣服,挡住她露出的白肚皮。
“鱼,翻白的鱼!”瘦猴儿啥时候都能冒出坏水来。
“你不说话,怕别人还把你当哑巴卖了?”他的一个姐姐打了他一巴掌,瘦猴儿被从窗玻璃上打掉了,玻璃上露出一块椭圆形的光亮。
光亮照在鱼玲玲的脸上,死灰气弥漫。
鱼来用痒痒挠撬开鱼玲玲紧咬着的牙关,百岁把肥皂水灌进鱼玲玲嘴里。一开始洒掉的水比灌进去的还多,鱼来又很紧张,痒痒挠老是脱出来。
“玲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宰了你!”百岁咬牙切齿。
鱼来不回答,慢慢冷静下来,这会儿鱼来的手稳了许多。
百岁灌到第二缸子肥皂水之后,鱼玲玲的肚子先是向上挺了两下,接着喉咙里乱七八糟像远处打雷的声音传出来,然后一口乱七八糟的东西,箭一样喷向鱼来。
百岁不管鱼来,舀来第三缸子肥皂水,用左手拇指抠住鱼玲玲的下巴,食指和中指夹住鱼玲玲的一只耳朵,手一用力,鱼玲玲就像鱼那样张开了嘴巴,第三缸子肥皂水被徐徐灌入鱼玲玲的嘴里。
鱼来的眼睛都被鱼玲玲喷出的秽物眯住了,浓浓的乐果味儿呛得他咳嗽不止,他抹了一下脸,有红有绿,红的好像是麻黄果,绿的像是酸不溜。
“别看了……”鱼来把对百岁的火都向窗户喷去,他还随手抓起了镰刀。
窗户上的人头像被惊吓的苍蝇,嗡的一下子都飞走了。
这边,苏醒过来的鱼玲玲一只胳膊软软地搭在百岁的肩上,百岁拖着她的头,把自己的膝盖顶在鱼玲玲的肚子上,鱼玲玲不停地往出吐黄水。
“难受……我难受……”黄水中掺杂着鱼玲玲虚弱、哀哀的声音。
百岁抽空回了一下头,瞪了鱼来一眼,擦干脸的鱼来立即把镰刀放在炕上。
“水!”百岁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鱼来去拿水舀子。
“我太阳穴疼……”鱼玲玲绵软得好像被剔光了骨头,被单一样搭在百岁的身上。
鱼来递过水舀子的时候水激出来,撒了百岁一裤子。
就这样灌进去、吐出来,再灌进去,再吐出来反复多次,屋地上的水已经清水多杂物少了,浓浓的乐果味儿正在从窗子、烟囱、门这些缝隙向外消散。
“百岁哥,我困……”鱼玲玲从百岁身上滑下去,横在炕沿边上。
百岁和鱼来交换了一眼,百岁连忙把鱼玲玲竖着放好。
在胡家屯,只有快死的人才横放在炕沿边上。
百岁从被摞里抽出一个荞麦皮枕头,把中间按得凹下去,塞在鱼玲玲头下边。
鱼玲玲沉沉地睡去了。
“熬绿豆粥,稀稀的。”说完这话百岁旁若无人地离开。
鱼来从窗户看见百岁巨大的身影消失在倭瓜、冬瓜、癞瓜、吊瓜中间,又伸手抓起镰刀,使劲儿握着镰刀把儿,手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炕上的鱼玲玲,把镰刀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黑天之后,从瓜的长廊里飞来一个纸包,穿过鱼来家的窗子,落在离炕沿不远的炕上。
“一顿两片,一天三次。”百岁的声音从密密的绿叶中传过来。
一包解毒药被包在一张马粪纸里,停在鱼来的眼前。
两三天后,媒婆C家炖了猪肉大豆腐,还割了点秋天的韭菜炒了四颗鸡蛋,烫了一壶酒。
饭桌正中,盖帘子上一顺水地摆着一帘子新掰下来的大葱叶。
媒婆C用指甲划开一根葱叶,掰开来看一下,把因为干旱长出的小虫子用手抹掉,再用指甲掐成一截一截的,放在酱碗边上斜立着。
“他叔,我的意思你都到胡家屯了,还是去她家里看看。”媒婆C说。
“听说那一瓶子乐果她都喝了?”那个辽河北的男人说。
“礼数还是得有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媒婆C给男人倒上了酒。
“我还是不过去了,你费点心帮着打听点吧。”那个男人很为难地干了一杯。
“打听啥?人家没事儿了,救得及时,药都吐出来了。”媒婆C轻松地把一块大豆腐扔进嘴里,豆腐上还嵌着一片肥肉。
“我们那儿前几年也有个姑娘,也喝了乐果,也救过来了。人们都以为她就留下个太阳穴疼的病根,没别的事了,谁知道现在嫁出去四五年了,肚子怎么也大不起来……”男人说完如释重负。
“这事儿我说他叔你是过来人,那万一是那个男的都是秕谷子呢?哑炮打不响不能怪枪膛啊,你说是不是?”媒婆C天生的语言大师。
“可这事儿谁也说不好啊,万一呢!”辽河北的男人嗫嚅着。
“没那事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不瞒你说,我年轻那会儿也干过一次这样的傻事儿,比老鱼家那姑娘折腾的还厉害,整挂下水都差点没吐出来。兄弟你看,现在我不好好的?像是不下蛋的鸡吗?”这时媒婆C已经喝了酒,老毛病又犯了。
她眉眼盈盈地看着辽河北男人,弄得男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嫂子,咱们还是说孩子的事儿……”辽河北男人也知道媒婆C不是省油的灯,先封了她的嘴。
“孩子的事儿你放心,我有办法,小母鸡下不下蛋,我一摸就知道。来!吃豆腐。”媒婆C打了包票,男人徐徐地吐了足有半分钟的气儿,然后抓起筷子,风卷残云起来。
两天之后,鱼玲玲头也没梳,就站在瓜的长廊的一头,她家的大门口。她身后的倭瓜们的叶子开始枯萎,独是那倭瓜像几颗大小不一的夕阳一样悬在那儿,非常肥大耀眼。
“瘦猴儿,去把丫蛋儿他们叫来,吃菱角。”鱼玲玲还没忘这个事儿。
在冬瓜、吊瓜、南瓜和它们日渐枯萎的叶子下面,瘦猴儿、洁、丫蛋儿、我还有军军围在小炕桌旁,小炕桌摆在窗前的院子扫干净的地上。
“都快馊了……”鱼玲玲用小簸箕端来半簸箕煮熟的菱角。
瘦猴儿和军军急忙上前,我以他俩是要去接下簸箕,哪知这俩小子一人抓了一把要先吃。
“今年姐不能给你们砸了,那里有石头,你们自己砸吧,小心别砸了手。”鱼玲玲把簸箕放在桌子上,自己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墙,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魂儿出去溜达了。
往年鱼玲玲捞菱角回来,都是我们除了春节、端午、中秋之外的的又一个节日。
据鱼玲玲描述,在水库的旁边有很多水泡子,菱角就长在那里。那些水泡子原来都是西辽河的一条支流,那几年河水开始变少了,水底下的隆起的地方就露了出来成了地面,凹陷的地方则长着很多蒲草、菱角,还有荷花。
白鲢和鲫鱼在蒲草根下钻来钻去,有时候会撞上鱼玲玲的脚踝和脚指头。
往年菱角熟了的时候,鱼玲玲会跟着鱼来一起去水泡子。
鱼来背着叉裤和渔网,鱼玲玲拎着麻袋和橡胶轮胎改造的手套兴冲冲出发,鱼文在家学习,他哥不让他去。
叉裤是橡胶做的连体裤子,穿起来像燕尾服里面的背带裤。穿上它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不会弄湿里边的衣服,关键是不会受到水蛭的叮咬。
水蛭是我们小的时候下河玩水最担心的东西,我们胡家屯也叫它“肉钻子”,专门往人肉里面钻。
肉钻子非常狡猾,它灰不溜丢与水色很像,它咬你的时候你感觉不到疼,等你从水里出来,发现大腿上盯着一两只肉钻子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川端康成形容女人的嘴唇是美丽的水蛭的圆环,我当时就想,果如有水蛭圆环那样的美女嘴唇,我敢不敢不要命地去亲呢?这个“自问”已经三十几年了,至今也没有“自答”。
被肉钻子叮上之后,你怎么拉也拉不下来,它像根皮条,约拉越长,又像是长在你自己皮上的一个长肉瘤。有人用鞋底使劲儿拍打,能把自己的大腿打肿,同时把肉钻子打得粉身碎骨,算是逃了一劫。但是这样做的前提是,你得先让肉钻子吃得饱饱的,圆鼓鼓的。那非得有关公刮骨疗毒的定力或者英雄面对死亡不眨一眼的勇气才行,一般人是受不了的。
鱼玲玲给我们讲,有一次她看见水里很清亮,小鱼们一群群跑来跑去,就忘记会有肉钻子这件事儿了。她挽起裤腿下去,结果一个肉钻子叮上了她。
她吓得大哭,还是鱼来点了一支烟,用烟头烫肉钻子的尾巴,肉钻子受不了被烫,就放弃了吸血。
但是丫蛋儿她姐英子的对象大胜说那是瞎扯呢,那叮咬鱼玲玲的一定是肉钻子里的小孩,没有经验,要是肉钻子里的大人,烫死也不会松口。
往年,鱼玲玲摘完菱角回来,都有个明显的变化,就是她挽起袖子露出的白胳膊上都是红红的小点点,她说水泡子里有好几百种蚊子,每个蚊子叮一口,一个人的血就被吃光了。
我们吓得不行,感觉那四角的菱角上有蚊子的味儿。
鱼玲玲会把把煮熟的菱角装在笸箩里晾凉,然后舀出几瓢再装进一个很结实的编织袋里,抡起来使劲儿向磨盘上摔打。
她家有一个中号的磨盘,平时很少用,好像专门用来摔打菱角。
鱼玲玲摔打菱角的姿势很好看。
一般吃菱角都是在傍晚时分,夕阳会斜着钻进院子里,把那些倭瓜、吊瓜、骚瓜们和各种叶子的影子印在鱼玲玲的衣服上和露出的小腿、小臂上。
看着她反复摔打,会产生鱼玲玲不动、瓜影和编织袋自己动的幻觉。要不是一只讨厌的大白鹅钻进来,那场景像是反复放一个电影的片段。女主角小辫子甩一下,编织袋画出半弧线绕一下,音效是啪的一声。
鱼玲玲摔打菱角时,一条腿向后伸直,另一条腿向前弓着,是前进的姿势。她的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腰,用腰做转盘的钮轴保持旋转稳定,她另一条胳膊反复抡成半圆圈。
她掐腰的样子别人学不来的,别人没有鱼玲玲那样不粗不细的腰。
由于菱角这种好吃的黑东西长着四个尖尖的角,角的头上是刺儿,一不小心就会扎我们的手,再加上它的皮如老牛皮一样硬,很不容易剥开。但经过鱼玲玲这么反复摔打,那些尖刺儿就都被摔断了,皮也裂开来,我们只要煞有介事地用钳子轻轻一夹,皮就脱落下来,露出又白又嫩的菱角肉。
“玲玲姐,像你的皮儿。”瘦猴儿剥开一个菱角,露出白嫩的菱角仁,又开始不正经说话。
“菱角还堵不上你的嘴?你这小东西长大了不知道会有多坏呢。”鱼玲玲没有责备的意思。
“玲玲姐,你胳膊上的肉有没有菱角香?”瘦猴儿得寸进尺了。
菱角有一种特殊的熟香,有煮豆子的味儿但是比豆子清淡,还带点微微的涩,但一点儿也不难吃。
“谁教你这么坏?嗯?”鱼玲玲上来掐瘦猴儿的耳朵,瘦猴儿抓着一把菱角跑开去。
“我爸说我妈吃了野韭菜,嘎鸡窝里会有香味儿。”丫蛋儿开始插话进来,嘎鸡窝是胡家屯的土话,就是腋窝。
“丫蛋儿,大人说的话不要乱学,不好听。”鱼玲玲摸摸丫蛋儿的头,自己脸上红扑扑的。
鱼玲玲喝药后的这次菱角放了好几天,已经有点淡淡的酸味儿,鱼玲玲靠在墙上一句话不说,我们也吃得很沉闷。
“姐,你和百岁麻溜地蹽吧!”瘦猴儿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好像他很懂的样子,建议鱼玲玲和百岁私奔。
不过瘦猴儿的话好像是一根鱼线,把鱼玲玲这条鱼从深水里拉了出来。
“别跟姐开玩笑了,你们老实地吃吧。”鱼玲玲没有生气也没有高兴。
这时夕阳的阴影刚好把她的脸完全挡住,我看见她左眼角的一颗泪,水银一样从鼻侧溜走,掉在地上摔碎了。
就在我们沉闷地吃着有点馊味儿的菱角时,瓜的长廊里哗啦哗啦横冲直撞地钻出来“大姑娘”鱼文。这显然不是他平时的风格,他平时走路都像是怕踩死蚂蚁那样袅悄的,我们背地里给他起的外号叫“鱼大姑娘”或“鱼老娘儿们”。
鱼文气呼呼地进屋放下书包,背着手走出来。
这时鱼玲玲感觉不对了。
“老弟,你给我站住。”鱼玲玲想起身拉鱼文,却没平时那么动作快。
鱼文躲过她姐伸出的手,从瘦猴儿和我中间穿过去,进入瓜的长廊。
我看见他背着的手里拿着那把割高粱的镰刀,月牙一样风快的镰刀。
(未完待续)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