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道
穿过地下道,随着人群走到外面,一股冷气袭来,木桥打了个喷嚏。眼睛乜斜着,如痴如醉的样子。打喷嚏总使人得到一霎的舒服。天气骤然冷了。他将拉锁拉到脖子的顶部。想起昨天的事,他的身体有些瑟缩。
他拐进一条街巷,街巷右边是林立的高楼,左边是一片树丛,被一道铁栅栏围住,那里仿佛随时都会跃出一只野兽。他走进右边的一个小区。走进一栋楼,按动电梯,上了十五层。中间停了两次,一次从五层走进来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的双手不断弯折着一根粗重的臂力棒,臂上的青筋像是钢筋一般紧紧绷在胳膊上;另一次从十层进来一个年轻女子,戴着墨镜,从头发中流泄出氤氲的香气。楼道里总是暗的,这大抵是因为窗户很逼仄,让人感觉身处牢狱。从这窄窄的窗户里,可以望见对面的楼上摆着杂物的阳台。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线条,大概是晾衣绳或电线什么的。他摁响中间一户人家的家门。不一会儿,门开了。门内传出热情的声音,仿佛经了蒸煮,正冒着丝丝热气。木桥,你来了啊。木桥点点头。主人是一个圆脸细眼的男子,左眼下有一块小小的痣。客厅里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尊拿着插着柳枝的净瓶的玉观音,一边爇着幽幽的香。木桥问,阿良,最近还好吗。阿良答道,我很好。木桥说,昨天你的弟弟阿烈去找过我,他对我说了你最近的状况,希望我来看看你。阿良问,他真的去找你了吗,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是在骗我吗。木桥想起看着阿烈时候他转动着显得如玻璃球一般呈现绿色的眼珠,说,他确实去找我了。那么他说了什么,阿良仿佛放了心,长吁一口气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来看看你。阿良说,等一等,你刚才不是说他说了我最近的状况吗。木桥说,你瞧,我刚说完就忘,他是说了你的状况,他说你自从学佛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死板了,像是一尊木雕。阿良说,你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木桥说,我哪里有什么事瞒着你呢。说着要走。阿良伸手拉他,没拉住胳膊,但到底拉住了衣角。你说完再走吧。木桥又坐回来。他先是将头埋在臂弯里,仿佛一艘回到港湾的船只。而后抬起头说,你弟弟像发疯一样毫无征兆地打了我。阿良啊了一声。他说,我的弟弟去打你,因为什么呢。你有什么地方让他不满吗。木桥摇摇头,咬咬嘴唇,说,你不要告诉他说我找过你。他看到阿良的眼睛转动时候显示出蓝色的眼珠。
阿良说,虽然他是我的弟弟,但我也绝不会偏袒他。等他来我这里时候,我会好好教训他的。木桥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用的。我将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因为我的命运就是没有命运。阿良说,你的意思是你是无主题变奏的乐曲吗。木桥走到玉观音那里,说你学佛后果真得到解脱了吗。阿良说,学佛嘛,谁都可以,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教益。有时候还会对人的智性的发展产生阻碍。看你怎么学了。
阿良对阿烈说,你为什么对木桥不礼貌。阿烈说,因为我向他要一匹马他不给,而且将马藏了起来。你真荒唐,阿良说,木桥哪里会有马。他是有的,他有很多匹马,就像我们没有很多匹马一样。你真是荒唐得紧。为了你的荒唐,你应该受到惩罚。阿烈问,你要怎么惩罚我。我要你变成一匹马。说完阿烈就变成了一匹马。马蹄镗镗地敲打在地面上,颈上的鬣毛无风自动。阿良骑上马,意气风发地,像一个出征的将军。
他走到大街上,遇见了木桥。木桥说,你的马是从哪里来的呢。阿良说,这是我的弟弟,为了惩罚他对你的不敬,我将他变成了一匹马。木桥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时他看到坐轮椅的人走来,他回想起这是昨天那个和他一起乘电梯的人。显然坐轮椅的人也认出了他,放下折弯的臂力棒,向他招招手。他也向那人招手。坐轮椅的人走近他们,指着马说道,这是一头鹿。木桥和阿良面面相觑,意识到他们遇见的可能是一个大人物。木桥说,这确实是一头鹿。那人满意地笑了笑,说,天下的马都是鹿。说完就离开了。
木桥问阿良,我可以坐一坐你的马吗。阿良说,你坐吧,这是专为你准备的。来,我扶着你。说着将阿良扶上马。阿良驾着马,眼中怀着一种侥幸而愉快的光。驾,他甩了甩缰绳。马嘚嘚地向前跑。木桥像是坐在海的波浪上,屁股被颠得生疼。马跑得越来越快,木桥两腿踢着马腹,勒紧缰绳。但马依然像发疯一般驰骋着。发疯的马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竟自飞了起来。它的脚踏过飞燕,向上奔驰。
突然从多云的天空中泻出一丝光芒。将木桥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转眼间,马已落在一片云上。前面正坐着阿良。阿良说,孽畜,往哪里去。马终于停下来。木桥在阿良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无意中看到马的眼睛,马的眼睛同样是绿色的。他趴在马的耳朵上说,你真是个淘气包啊。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白色的泡沫。转动了一回大眼睛,摇摇尾巴。
阿良牵着马,和木桥一同降落到地面上。木桥问,你弟弟不会感到委屈吗。阿良说,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如果不见好,那就再睡一觉。木桥捡起一片树叶,说,赠给你一片木叶吧。阿良接过木叶,两人挥手作别。
阿良叫一声变,阿烈变了回来。阿烈说,刚才发生了什么。没什么,阿良将木叶来回看了一遍说。木叶的脉络很清明,颜色葱绿,又透着些许红,呈心状。
阿烈从火柴匣中取出火柴,在桌子上摆动,他先是用四根火柴垂直地摆成一个正方形,又用三根摆成三角形。阿烈用手将火柴绷住,划动磷层,燃着的火柴就向前投射而去。他嗤嗤地傻笑,绿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地滑动,像一个孩子。也许他从来都没长大。阿良想。人并不是都能长大的,有的人总也长不大。
木桥遇见了戴着墨镜的女子。女子走在他前面,体态丰腴,穿着一条黑裤,蓝色上衣,被裤子裹紧的臀部走起来时候与长发披肩的头部方向相反地扭动。她穿着高跟鞋,将地板踩得咯咯噔噔地响,不时用左手撩撩头发,她似乎觉察了后面的他低沉的脚步声。她还侧过脸朝他看了看,半除下墨镜朝他腆然一笑。此时他看到她那温柔美丽的眼睛。他的心中泛起波涛。
然而她拐进一条巷子里去了,他再也看不到了。他也没有追。他已在心中烙下了她的倩影。
一根燃着的火柴从半空中飞降下来。木桥张开嘴,用牙齿接住了。他看到十五层窗户开着,阿烈正趴在窗口对着他傻笑。木桥朝他招招手。阿烈笑出了声,咯咯咯。
过了两天的一个晚上,传来某小区有人跳楼的消息。木桥的心一惊。他的瞳孔里迅速闪过一丝连他也没能察觉的光。他急忙披上外衣,蹬上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去。
在银色的月光下,他的脚步声显得浊重而混沌。他跑进地下道。回声立体环绕。他跑得气喘吁吁,呼呼呼。他的头脑里载满了果冻一般的形影。它们互相倾轧、吞噬、离析,在黑红的背景中,像是一部抽象戏剧。他终于跑到小区门前。天空突兀地下起了雨,而且没有经过预热,仿佛是从哪里直接移植过来的。哗哗啦啦的,小溪流在地面上潺潺地流淌。在戴上冰冷面具的月亮的照耀下,溪流发出暗淡的光。
门前有很多人肃立着,脸面仿佛被抽空的针管内里般失了表情。在水光中,来回晃动、摇曳,仿佛宴会上的高脚酒杯。仿佛还发出了酒杯戛击的声音。警察绕着泊车与栏杆围起一条线阻止人们的进入。相机咔嚓咔嚓地响,像是有人在吃薯片。
木桥拨开围拢的人群。人们像是骨牌一样轻易地被拨开了,有的还向侧边倒在地上。木桥站在警戒线外。他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站在一旁,眼睛和鼻子仿佛要掉下来。还有戴着墨镜的女子,她的躯体仿佛正被雨水冲蚀殆尽。以及阿良,他向阿良大声呼喊,并用手向他大幅挥动。但阿良仿佛一个木头人,一点反应也没有,蓝色的眼珠也仿佛变成了木色。在警察与医生忙碌身形的间隙,他看到一具蜷缩的尸体。仿佛梦魇一般,他的目光深深地被那具吸引,仿佛被用胶水粘住一般,再也移不开目光。
忽然,那具尸体触电一般睁开眼,向他挤出一个死尸常有的笑容。旁边有身影晃动了一下,他一转头,看到一个酷似阿烈的人从自己身边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