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姨
那天已经很晚了,我坐在明亮的值班室里,因为忙一桩事而忘记回家。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茫茫大雪。看着窗外的雪,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无疑,我已经回不去了。冷风把值班室的门吹得咯吱作响。我将一把凳子抵在门上。风像是一个被按住头但依然向前冲的孩子一样撞着门。我又在凳子上放了一些重物。
雪下得正急。不一会就将世界装点成白茫茫的一片。我想起自己今晚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但我已经回不去了,大雪庶几已经封闭了道路。这里的雪不下则已,一旦下了,就会接连数天停不下来。有一次整整下了一个月。所幸我还有可以吃几天的干粮。漫天的雪就像纷飞的惊叹号,在惊叹世界无边的苍茫。我有一种要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的感觉。
我拿起一份几天前的报纸,第一眼看到“好邻居李广义务为民服务近9年”,他为邻居修理各种物品。又扫了一眼,“炸弹在我家200米处爆炸”,是在加沙地区。我又翻了一回,报纸娑娑作响,我举到鼻子前闻了一回,香醇的油墨味。
电话响了,我放下报纸,接起电话。你还来吗,我能听出她的声音里带有一丝愠怒。我被困在这里了,雪下得很大。她说,难道下雪了吗,我为什么没有看到呢。我看了看窗外,又搬开凳子打开门验证了一番,风嗖嗖地吹进来,雪花也呈螺旋状飞进来,像是纷飞的纸屑。我说,可是我这里的雪确实很大。她没有应答,我看了看手机,她已经关机了。我又拨她的电话,她没有接。
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子,今天正值她的生日,我答应过要和她一起过,但现在什么都晚了。我穿上羽绒服,又脱下。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最后我展开被子,关了灯,躺在床上,滑入梦境之中。
一条巨大的蟒蛇缠在我身上,它的两只眼睛大如灯笼,向我呼出带有腥味的气息,口中的涎水仿佛岩浆一样将我的衣服燃着,我的皮肉被烧焦了。它用带有倒钩的蛇头舔了一下我的脚,我的脚就融化了。接着我的胳膊也融化了,我变成了一汪水,在地上流淌着。
我大口喘气,终于醒了过来,我打开灯,发现原来自己被被子缠紧。我重新展开被子,我望了一眼窗外的雪,已经堆积如小丘了。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大雪,再这样下去,值班室就会被雪掩埋的。我穿上羽绒服,戴上手套,拿上铁锹,走出门去。冒着阴冷的寒风,我用铁锹将堆积的雪顺着风一次次地扬出去。我挥舞了多次,额头上的汗还未生出就被风吹干了,我戴上帽子,继续挥动铁锹。雪继续不动声色地下着,当我铲尽了旧雪,发现新雪又堆积起来。后来我发现我铲得越快,雪就堆积得越快。我很累,手指被冻僵了,但无法停歇,不然就会被雪掩埋。一直铲了很久很久。我已然筋疲力尽,当我伸直腿时候,我的脚趾剧烈地痉挛性抖动,好一会才停住。回到值班室,关上门,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一觉似乎很长或很短,因为当我睁开眼睛时候,天色依然是一片漆黑,像茶一样浓醃。事实上,我产生了一种回家的错觉。雪就要将窗子遮蔽了。打开门都很困难,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我像是一个将领般挥动自己的兵器,将一层层雪扫去。底下的雪已经结成了厚实的冰,我只得回屋找来铁锤,将冰块砸碎扫走,冰块坚韧如玻璃,碎末四溅,一块冰割伤了我的小拇指,流下潺潺的红血的小溪流,我用布包住。在扫雪时候,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地挪动步子,因为地面已经很滑了,我怀疑一旦我滑倒就会一直滑到地球对面去。雪依旧不断地下着,比我去山上小屋那天还要大。在我扫雪的时候,我的身上已落满了雪,使我像是穿了一件白衣。一不小心,我打了个趔趄,摔了一跤。我从未感到路如此难走。爬起来,我继续与冰雪展开狂热的斗争。
说起那天我去山上小屋,我想起住在小屋的雪姨。据人说,她的笑容就像四十二度的白酒,让人迷醉不已。但我当天去的时候她并不在家。我叩了叩门,只传来空洞的声音。我在门口等了很久,她始终没有出现。我沿着一个较陡的山坡滑了下去。我滑过草根、土石、停在一根树干上。我从来没有见过雪姨,我只是听说过她,也许她早就不在这里了。
铲雪时候,我偶尔会心不在焉。忽然我发现自己将雪扬向了值班室,在门前越堆越高,如果再堆下去,我就回不去了。我又向相反方向铲了一会雪,一阵疲倦袭击了我,眼皮越来越重,打了两个哈欠,从手中传来的铁锹冰冷的寒意也只是一阵钝痛。我就要睡着了。我要回去睡,躺在床上睡。然而浓厚的困意让我无法挪动脚步,我支着铁锹,构成一个三角架构,稳定的框架。曾有一个同事叫羊铁锐,在我的想象中,他就像一个三角铁,走路时来回翻滚,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我猛地抬起头,一片巨大的雪花覆在我的眼上,我绝不能向冰雪低头。我打了一个激灵,赶忙朝值班室跑去。我的步子相当凌乱,就像醉酒一般。事实上,我已经被冻成了一块麻糖。
我用拙劣的步伐走到距值班室不远的地方,这时我隐隐地听到了说话声。我停下脚步,是一男一女。男的说,我就知道我能找到这里,女的说,可是这里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还要去更远的地方。男的说,有时候我也这样想,但我现在很累了,我只想要休息,我想躺在最柔软的天鹅绒床上睡觉,我想要留在这里。女子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犯傻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都要走,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这时我说,你们是谁。两个人不再说话。我走进值班室。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女子和一个穿着黑色单衣的男子正站在值班室中。他们的脸一齐看向我,仿佛两朵向着阳光的花。男子说,我们刚好路过这里。我说这里雪下得很大,你们不冷吗。男子说,这里下过雪吗。我哆嗦了一下,难道真如她所说,并没有下过什么雪。我望着外面,雪花兀自飘扬,并没有停的迹象,我说,雪还在下着,我打开门,指着外面大喊,这么大的雪,难道你们看不见吗,你们失明了吗,好大的雪,就像这样一直下,一直下,好几天了一直没有停歇你们能不能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呢。抱歉,我的眼睛很小。男子说。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于是说,真是对不起,我太过激动了。莫非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雪。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将脸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这里并没有雪,这时候没有,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由于他的脸靠得太近,他的呼吸萦回在我的脸部,我感到一阵酥痒。我侧过脸看他,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仿佛一朵鸢尾花,我从中感到风的吹拂,花蕊轻微地颤抖。
两人向我告辞,我目送他们消失在白雪的尽头。我似乎听到了他们用脚踩在白雪上的咯吱声,就像那种破旧的老水车发出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我才发现门还没有被关上,巨大的风灌满了整个屋子,灌满了我的鞋和袜子,灌满了我的头发和衣服。风越来越大,在风中的值班室,我仿佛身处遭受宇宙飓风的太空舱之中一般,被风吹得在值班室四处飞动。值班室里的物品也与我一起在房间里四处飞动,仿佛旋转的星群,水壶、酒瓶、报纸、墨水瓶、衣服、烟盒,还有不知从哪里跑进来的猫都呈圆周形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地旋转着。我伸长手抓住烟盒,取出一支烟,从兜里拿出打火机点燃烟抽了起来。我的思绪也如烟气一般漂浮不定。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雪姨,也许我并不是一面也没见过她。她可能就是某个清晨走过我的视线中的某个人,我们通常会将某个未曾谋面的人想象得很神秘,其实他也可能和我们并无多大不同之处。当然,我们也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将之与身边的某个人联系起来。现在我就是这样,将她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了,在我的印象中,她通常会在腋下夹着一把蓝色伞骨的伞,却从不打开,也许为了防备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毕竟这里常年会下雪。她总是行色匆匆,仿佛总有什么事要做。我通常看到,她矫捷的腿、她凌厉的步法、她红色衣服的下摆。还有那双黑色皮鞋。咯噔,咯噔,好像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一次也没有。
我终于抓住墙边的一个挂钩,像一件衣服一样挂在挂钩上,随着风来回摆荡。这时候我抽完了一根烟,也许在大风中,烟燃得也快。我还想喝一点酒,但我的旋转半径让我很难抓到酒瓶。风渐渐平息了,就像某个海怪的怒气平息下来一样。我将吹进来的大雪扫出去,关上门,从凌乱的物品中拿出酒,喝了两口,胃里暖暖的。这时困意又如同春潮一般涨了上来,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恍惚听到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一开始还很模糊,后来越来越清晰。男子说,我们走了这么久,但好像哪里也没有去,现在我们不是又走回来了吗。女子用激动的声音说,可是我们还可以继续进行尝试,我们还有很多机会的,不是吗,为什么要选择放弃。你明明可以走出去。男子说,我已经绝望了,我马上就要崩溃了,你知道吗,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压力有多大,就在上周,我将自己身体放平,躺在床上,本来我快要入睡了,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顺着这件事想起一系列的事,我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就像街上来回闪烁的那种灯光,我的身上充满了无力感,我想自己已经崩溃了,那种感觉就像山体突然崩落一样,分崩离析,灰飞烟灭。接着我听到了一阵啜泣声。当然,这些声音的背景都是雪花的飞舞声,风的呼呼声。但啜泣声似乎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了茫茫雪幕。接着是女子呢喃的安慰声。
我还想再听一听,但实在太过困倦了,我又坠入梦境的深渊。
但在入睡之前,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雪姨,可能是我想错了,她也许并不是那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子,而是一个我打过不多几次照面的白衣女子。我还记得,当时我百无聊赖地漫步在山下的街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或者要做什么,我看着陆续展现在我眼前的古香古色的招牌——它们好像是主动走到我的眼中——感到说不出的茫然。我不知道这种茫然究竟是什么,由此更感到茫然的茫然。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袭白衣,身体单薄得像是从书页上剪下来的人形。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独特,脚跟离地很低,没有丝毫声音,像是游弋在水上的绿鸭。她的白衣也全然如雪一般纯净。如果天空飘下茫茫雪,我想她就会隐身一般与世界分不出差别。
我沉入梦境。但似乎没过一会,就听到了敲门声。我睁开惺忪的睡眼问,是谁。没有回应。我抖落被子,走下床。打开灯,在灯光的映照下,门口呈现芳菲凋落般的深蓝色,两个人影叠现出来。我打开门。还是那两个人。男子说真是太抱歉了,打扰你了。我说没什么,进来吧,雪下得这么大。女子说,可是并没有雪啊。我再次望向茫茫的外面,看着雪花斜斜地织着,但我决定不想再关注这个问题了。我将他们请进来,让他们坐在椅子上。我们回来了,男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拘谨不安地说,很遗憾,我们没找到正确的路。我说你是个读书人吧。他点点头。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摆手表示不抽,倒是女子接过烟,翘着腿,和我一起吞云吐雾。方不方便问一下,你们到底要去哪里,我问。女子看向男子,男子说,我们去雪村。我说一定很难找吧。男子点点头,他用双手抹了把脸,说是啊,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了。接着他垂下头,仿佛面对不愿看清的现实,看起来很憔悴。女子也深吸了一口气。我们默默坐了一会。女子说,可以麻烦您一件事吗,我正在犹疑,她已经从怀中掏出一块怀表,递给我说,如果我们回不来,就麻烦您把这块表送给一个叫做雪姨的人。
我说这我知道,是不是那个住在山上小屋的人。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指指山上的位置,他们的脸部渐渐化成疑问的表情。我说,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她,虽然我并不确定她在不在。他们说有劳您了。我穿着厚衣服,问他们需不需要加一些衣服,他们穿得太单薄了,而雪那么大。他们都说不需要。我穿着羽绒服,拿着手电筒,告诉他们要小心,山路很陡,尤其在下雪的时候。他们跟着我向山顶走去。
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雪花一片片落在我的衣襟上。这真是寒冷的一天。两人手拉着手,在岩石与土壤中间磕磕绊绊地走。我偶尔回头看一眼,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都会甜蜜地看着对方。没来由地,我忽然觉得我们是不会找到雪姨的。
走了一半,天色渐渐明朗,我们停下来,看着白雪掩映的疏落的半山腰境况。地上的雪白弱细腻,仿佛吸引着天上的雪,天上的雪地上的雪,仿佛钢琴弹出的音符,一片片飘舞,一阵阵纷飞。
从山上传来宛如湖面涟漪一般的歌声。我说,山上确实有人,但这条路看起来好久没有人走过了。他们正在看一只如同山茶花一样的蝴蝶。下雪的时候还会有蝴蝶,这是我所不知道的。也许真的没有下雪。难道是我的感官欺骗了我。
远远地,山上的小屋从起伏的山峦中显示出来。像是山戴着的王冠。小屋是木质结构,暗黄色,覆盖着一层白雪。音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我们又登上几级台阶,我跺跺脚。蓦地,我感到一阵异样的紧张。我回头看男子,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女子替他用纸揩去。
绕了两个弯,小屋轮廓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与它只距三十步。我曾经数过,不多不少。
我站在木屋门前,将手放在门前轻轻地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