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不如做鹅

离开阿泽家的时候,刘烨已经有些醉了。

是有些朦胧如绉纱拂面的那种醉。

路上小心些,阿泽嘱咐刘烨。刘烨说没什么问题。

傍晚与夜晚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好像一个脖子短小的人在洪水来临后肩部被水没过之后就到了头部。坐在公交车上,刘烨望着窗外的灯光,那连缀着的碎珠一般的灯光如项链一般戴在城市的颈上。两边的树木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感慨道,生活向他展示了一幅怎样的画面呀。

在车厢的灯光中,刘烨看到邻近处坐着一个蒙古人。身上似乎散发出马奶酒的味道。他脚上蹬着一双绛色皮靴,下身着着宽松的黑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绘饰着具有蒙古情调的蓝天白云图案的夹克,微微露出里面蓝色的衬里。颈上带着长长的项链。脸上蓄着略显芜杂的胡子——有的梢头粘着糖一般散发出晶莹的白色光亮——像一丛丛草生在宽阔的脸上。绯色眼镜像一道桥梁般架在他的脸上,鼻子的线条陡然地弯曲,使鼻翅如同凌空飞出的檐角。两手各戴着一枚戒指,左手那枚镶着祖母绿钻石,右手则是银戒。临下车时,他用蒙语和后面坐着的妇人说话,嘴唇翩跹如花瓣。车子减速停泊在路边,两人一起朝车门走去。

刘烨想,作为一幅画面的展现,蒙古人确实有其独特的一面,甚至是超乎寻常的想象而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它是汲取了日常生活的养分而借助于眼睛的观察并最终付诸于语言的画面,是刻镂在生活与流光之上一丝不苟的带有西域风情的细密画。说到底,生活的影像就是由这样一帧帧的图景构成的啊。

有那么一刹那,刘烨想和他们一起走出去,一直走到广阔的蓝天草原白云的所在。

站在灯光交织的街上,被风一吹,原本微醺的醉意就如同轻纱一般飘远了。

走到一个拐角,一根带有黏性的游荡的蛛丝挂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望空挥了两挥,说不定那端有一只小小的蜘蛛正藉着这丝在风中飘荡呢。

夜空的灯光并不如大殿中的全面地朗照,只是如水潭一般或深或浅地。那泛着光彩的地方犹如一个个闪烁的岛屿,而其他地方则沉在未知的水中,愈显得黑黢黢的了。无疑,是灯光让夜晚更加分明了。

那光亮之刃切开的如苹果般的夜晚,因为曝露在空气之中而逐渐改变了颜色。

刘烨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空气洁净如清泉,顺着肺腑淌流直下。

阿泽对刘烨说,是做一个决定的时候了。

刘烨没有说话,他默默地透过绿色的植株望着窗外。像他这样优柔寡断的人,恐怕并不多见了吧。他想。

阿泽给他倒酒的时候,他看着从纯净的玻璃酒壶中悬下的清流,仿佛整个玻璃都随之流了出来,感到一种莫名的凄婉。

两人干杯,刘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在他将酒杯举起的一瞬,透过那透明的玻璃,他看到阿泽的脸已经带着酡红的色彩了。多么可爱的宛若桃花一般的光华呀。

阿泽说,不然,就由我,你的值得信赖的朋友帮你做一个决定吧。

刘烨在醉意朦胧中看着被情感洪流裹挟着的阿泽说,有劳你了。

阿泽说,毕竟那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啊。

刘烨迟迟不能决定要不要变成一只鹅。刘烨接过阿泽递过来的酒说,喝了这杯酒,就变成鹅也是一只醉鹅了吧。阿泽说,这世界上的鹅,没有一只是不醉的。即便从前不醉,现在也应是醉的。

刘烨心里兀自犹疑,阿泽翠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如果变作了鹅,便没有了人类的苦恼与世上的琐碎,如果变作了鹅,也便不再受到金钱权力以及许多乱七八糟的事的约制。谁变作了鹅,谁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现在,刘烨,只有你有这个机会,这是多少求之不得的机会,你应该好好地利用它,做自己生命的主人。”

“可如果不如意的话后悔也来不及了。”刘烨说。

“可是如果不做怎么会知道呢,一切都是要体验过才知道的呀;再说,鹅毕竟是好的,哪里会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论什么地方都强如人类啊;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你的境况不像预料中的那么好,那么我也可以养你啊。养鹅想来也是一件风雅的事。”

“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吧。”

“就像河流不断改变自己的流向,人也在不断地改变自己的主意啊。还是当机立断的好。”

“过不了几天,我就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为了让刘烨坚定做鹅的决心,阿泽带领一群朋友为刘烨举办了一个舞会。

我是一只鹅,阿泽唱着自己编的歌曲。

我就是一只鹅,一只最寂寞最美丽最快乐的鹅。

我就是一只鹅,世上最沉默的铁最活泼的玫瑰。

我是一只鹅,阿坤唱。

我就是一只鹅,一只渺小不过一粒尘埃的鹅。

我就是一只鹅,快乐如鹅忧郁如鹅的一只鹅。

我是一只鹅,阿华唱。

我就是一只鹅,一只成为新嫁娘的戴红头巾的鹅。

我就是一只鹅,白雪塑就无与伦比精神高贵的鹅。

刘烨坐在最角落的桌子上,看着众人的脸上拂过来回闪耀的灯光。众人的脸仿佛一张张盘子,承接着光束灯众多的熠耀,红黄蓝绿青靛紫轮番显耀。曲曲折折地掠过他们,他们的表情陶醉而略显感伤,张合的嘴巴仿佛也在昭示着一种空洞,他们的快乐有限,悲伤也有限,但十足地反映在脸上,成为类似面具的东西。他不禁想起马格利特的《爱人》,两个蒙着面的男女相亲吻。是那么虚幻、飘渺而又隔膜,那么让人绝望。即使这样,两人的轮廓也还分明,仿佛被布罩着的山丘。

有人蹲着身,侧跨着步子,模仿鹅摇摇摆摆地走着,脖子一探一探地,不时振着自己作为翅膀的双手。走到刘烨面前,刘烨的表情却空洞着,像是麻将里的白板。阿泽走过来,凑近刘烨耳朵边上嘎了一声。刘烨这才回过神来,他的眼里被一群似鹅非鹅的人们充满,心里顿然感到一阵栖遑。

为了让表演显得更加逼真,有人带着鹅面具,额上寿星般的肉瘤,扁阔的喙。刘烨用手摸了摸,感到虚假的柔软。在表演的面具上,就连柔软,也是虚假的。有人还穿着鹅似的的白羽衣,仿佛就要羽化登仙一般。他们的双腿屈着,以一种假扮小矮人的姿态走着。他们的姿态多么拙劣啊。可他们表演的热情又是不可抹杀的。

“我变作鹅,人们便怎么样?”刘烨摸着自己的脸颊问。

“假使你做了鹅,那么你将是人禽转换中的第一人,你会名扬百代,会有许多人为你壮行。不仅有人,而且是各种样的人,地方豪绅,名门闺秀,社会名流,敲锣打鼓,八抬大轿,穿金戴银,欢欢喜喜地送你去做鹅。在你走了之后,他们还会痛哭流涕。思念你,憧憬你,喜欢你,为你编织衣物,在孤独的日子里给你寄很长很长的信。只有在你走后,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爱你爱得有多深,多么不想让你走。”

“有人做鸡,有人做鸭,怎么能说我是第一人呢。”

“那你是做鹅的第一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再没有什么能及得上做鹅的了。”

“哦”

“不如做鹅,不如做鹅,做人不如做鹅。”阿泽边说边手舞足蹈着。“用这个方式相处,没有人会觉得孤独。”

“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做鹅,毕竟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人,就像住了许久的家,怎么会舍得突然就离开了呢;再说我一点做鹅的经验也没有啊。反而会陷入更深的孤独。”

“只要做,便能做。”阿泽以低沉而笃定的如石头坚硬的语气说。

“噢”

“没有人是生来做人的,同样,也没有鹅是生来做鹅的。”

“让我们再做一次人能做而鹅不能做的事吧。你不是最爱拉手风琴吗,那悠扬动人的韵律鹅是拉不出来的。”

“就不了,不然做了鹅也总是想着。不如索性做了鹅什么都不去想,就像和尚不再想俗家的事,倒也干净。”

“做鹅是好的。人要珍惜做鹅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常常是千载难逢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鹅。看那两只鸭,如果能做鹅,它们是断不会做鸭的。”

两只鸭子仿佛听到了人在议论它们,嘎嘎叫了两声,噗通噗通跳进水中,用两只蹼不动声色地划着水,像一艘平稳的小船般驶走了,留下一圈圈如蛇游走的粼粼波纹。

一只鹅迈着橘黄色的步子,在阳光下显出洁白姣好的影子。脖子一伸一探都走着。人们都说,它的姿势很美好,神情很优雅,让人想起刘烨。

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刘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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