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月亮最近的人
◇郭威
在零陵城，高山寺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在高山寺，那些人，是离月亮最近的人。
——题记
1
小时候，我与杨克祥先生相处的日子很多，但是，我也无法闯进他的心灵。杨先生的身体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光。像月亮闪耀神秘的光。所以，我只能用笨拙的笔，写写与杨先生表面的生活。
总觉得这些文字，愧对杨先生。
2
时间的利刀，不停地在血肉充注的身躯上一片一片雕，雕出人的模样；一片一片刻，刻出山的灵魂。
但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杨克祥，也不会改变高山寺。
杨先生还是如此：
会为一粒沙献身，会为一滴水当坟墓；
会为一缕春风哭泣，会为一丝爱恋远走他乡；
会为一个钟情选择把自己推向悬崖峭壁；
不管黑和白，总把自己挂在空中。
他，或者我，抑或我们，都是一个挂在空中的人。
3
在高山寺，杨克祥与我们小孩子一样，是不是有一种孤独的感觉？
他很多日子就是和我们一起度过的。
杨克祥是高山寺里唯一一个和我们小孩子打乒乓球的大人。
文化局的宿舍楼前，有一个水泥做成的乒乓球桌。乒乓球落在水泥桌面，沉沉的，东倒西歪的，很不规范。
这一面小小的乒乓球桌面，给我们的童年带来许多欢笑。
我们的球拍是用木板做的。而杨克祥的球拍是从商店买来的，两面贴着红色和黑色的胶，漂亮极了。
他的球拍高级，自然打球就厉害。我们小孩子就不和他玩耍。他就急了，把他的球拍给我们玩，他拿着我们的球拍打。
我们拿着他的球拍打得激动，疯狂地挥舞，有时把球拍打在桌子上，有时球拍脱手飞出，落在远处。
球拍击着桌子上，仿佛击在杨克祥的心坎上；飞出的拍子，更是让他心疼。每当他捡起落地的拍子，先用手仔细地摸来摸去，然后用嘴吹气，东吹吹西吹吹。仿佛球拍受了伤。
那时，杨克祥刚来高山寺，还没有成为名作家，拿稿费较困难，而家里有五张嘴巴吃饭，他那微薄的工资维持家还是蛮艰难的。
后来，杨克祥出名了，成了大作家，自然要求也就高了。他买了乒乓球全套装备，还和我们一人配了一支专用球拍，而且不在水泥桌上打了，带着我们上别的单位打木头桌子。
4
我跳楼玩耍的事，得到了杨克祥高度的赞扬。他说我将来必有出息，会干成大事。
作为一位知名作家，而去相面，去预测一个人的命运，这需要多大的胆量？
难道他天生就有一股不顾后果的脾性？
我年过半百，依然忙忙碌碌地，依然一事无成，这足以证明他总干着拿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败坏自己好不容易攒积起来的名誉。
我虽然与杨先生亲近的日子很多，但我与他之间也隔着一面墙。
我不明白：他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为什么总喜欢与我们这些无聊的小把戏玩？
夏天的夜晚，我和毛激流等一些小伙伴，都背着一床竹片席子去办公楼的楼顶乘凉过夜。这是文化大院小孩子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而杨克祥这个大人，不经过我们的允许，野蛮地侵犯我们的领地，而且给我们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他说可以摘天上的星月，捡地上的月光和拾一塘的蛙声酿酒。他还说一些动人的爱情故事……
月夜，楼顶、水塘、蛙声、月光、故事……这些情景，在我们小小的心灵涌起不停息的涟漪。
杨先生似乎是一盏明月，照亮我们童年的生活。
5
文联内部图书室，是我常去的地方。18岁那年，我在那里看了一本书：《老人与海》。然后模仿着写了一篇小小说《老人与鸟》，没想到在《小说林》发表了，而且被《小说选刊》选上了。
我当时想：写小说并不难呀。
而以中篇小说《玉河十八滩》和长篇小说《十二生肖变奏曲》而闻名全国的大作家杨克祥对我也另眼看待，把我叫到他家，说要拜我为师，向我学习写小小说。我当时吓得像一只小老鼠，只想找一个小小的洞或者一丝窄窄的缝，跑出去钻进去。
杨克祥死活不肯我走。还炒菜端酒，叫我吃喝。仿佛我真的成了他的师傅。
因为这个缘故，我和毛激流就常去他家喝酒谈文学。更重要的是还要和他挥掌划拳，喝醉了时，时常把“叔叔好”喊成了“兄弟好”，他也并不生气，还哈哈大笑。
在他屋里，他就经常把他写的小小说念给我们听，还谈创作感受和过程。而且，还给我们讲解唐诗宋词的意境。他这是变相教我写小说呀！在喝酒划拳中，我真的学了很多东西。
杨克祥是我暗地里的师傅！杨先生的智慧高不可测。
杨克祥用这种方法教我写小说，使我进步很快，使我结交了一批文艺青年。
在阳明山和南岭笔会上，我结识了蒋三立、黄爱平、黄志新、王一帆、汤松波、刘忠华、刘欢喜、毛梦溪、吴茂盛、杨中瑜、王一武、荷洁、阿门等等青年才俊。在后来的生活中，我们成为朋友，而且得到了他们很多的帮助。
那次会上，让我更彻底地了解了杨克祥。他潇洒得像天上的云朵。他翩翩起舞的身姿，犹如蝴蝶穿花。在舞会上，他成为王子。他还搂着害羞的刘欢喜同学教他跳交谊舞。我看见刘欢喜恐怖和慌张的样子，心里一阵怪笑。
神奇的杨克祥，总给人许多猜想。
6
一个永州挑大便的农夫娶回一个如花似玉的京城才女，给他引来众多非议。
面对这一切，杨克祥依然没改变什么。他依然潇洒地生活。
7
有一年，王青伟和凌鹰带着西北大学作家班的同学刘玉峰上了高山寺，我们一起去拜访杨克祥。
杨克祥把家里仅剩的三只屙蛋的老母鸡杀了，把家里所有的酒都端了出来招待西北汉子刘玉峰。
刘玉峰的肚子就是一个酒罐，是用来盛酒的。他怎么喝都喝不醉。
我醉了。凌鹰醉了吗？王青伟醉了吗？杨克祥醉了吗？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刘玉峰绝对没有醉。
刘玉峰看着四个醉了或者没醉的永州汉子，拿着鸡蛋手舞脚蹈砸向墙壁，墙壁纹丝不动，他们依然砸！
墙壁坚固，鸡蛋粉身碎骨。
篮子里只剩下最后一颗鸡蛋了，刘玉峰冲过去，抢在手里，然后砸向墙。蛋在墙上开花，刘玉峰扯着西北腔吼道：“真他妈的爽！”
杨先生胸似大海，却平易近人。
8
杨克祥肌肤如白雪。
而且属于毒日头都晒不黑的那一种。
而且他不长胡须。
而且他没有粗壮的喉结。
而且他白嫩嫩的双手，能做女人活。家中的毛衣都是他编织的，
现实生活中，他既当娘又当爹，可以把一切献给儿女。
而且靠着他一个人的工资，养着三个儿女。
而且他的儿女在高山寺穿得最好吃得最好，把家里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而且他更男人，做事干净、果断，从不隐隐蔵藏。
而且在艰难的生活中，他总是乐观地面对。
而且脸上总是露出微笑，从不会为生活弯腰。
而且面对众多的流言蜚语，他从没低下过高昂的头。
而且为了自己的道理和生活方式，敢与任何人拍桌子骂娘。
他坚持做自己。
他坚强地活得像自己！
9
我相信世上存在时光洞。
我相信命运会轮回。
我相信有神奇的力量改变这一切。
杨克祥在我现在的年龄，为我的小说集《筒车咿哑》作序。而现在的我，在写这篇文章，吊唁杨先生。
这是轮回吗？
我先后几次去看过杨克祥，见到杨先生，我的悲痛如玉河滩上的芦苇花满天飘舞。
如今，曾经熟悉的人，我们就此生活在两个世界。
命运就这样捉弄人。
不管你有多么坚强！
不管你有多么勇敢！
不管你有多么善良！
不管你有多么潇洒！
不管你有多么大的胆量和力量去挑战世界！
我希望命运之中有轮回，人生之途有奇迹，让杨先生重新站起来，成为玉河的水手，劈波斩浪，向前、向前……
10
《玉河十八滩》的涛声渐渐远去……
在高山寺站立，或者卧倒的人，同样接受月光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