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德坊纪事
张广智
四月的一天,我漫步在衡山路上。轻风、云烟、细雨、春树、百花……这些意象,不由让我想到了林徽因的名作《你是人间四月天》。我从申城东北角(杨浦区)去西南方(徐汇区),寻找与重访先师耿淡如先生(1898—1975)的旧居树德坊,权作杖朝之年门生对授业恩师的无尽追念。
1959年,我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我常听人说:“耿老不服老!” 1960年,在一次全系的大会上,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耿老:稀疏的头发,略显花白;脸上的皱纹,略显苍老;有神的双眼,略显深邃;讲话舒缓,慢条斯理,略带乡音。如今一个甲子过去了,先生在那次会上讲些什么全忘了,但他不服老的声音至今仍在我胸中回荡。在大学时代,更难以忘却的是:1961年,他在我系首次为本科生开设《外国史学史》;发表了在当时颇具路标性的传世名篇《什么是史学史?》;受高教部重托,主持编写《外国史学史》教材;应商务(印书馆)之约,开始翻译西方史学名著古奇的《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深夜的灯光,来自树德坊,长明而不息,老人的背影,伴着不间断的咳嗽声在摇曳。
此刻,我正沿衡山路西行,在衡山电影院这座“花园影院”前驻足,闪回切换,顿时想起多年前曾来这里看过电影《红樱桃》。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天平路,右拐又行百步余,一眼就瞥见了弄堂门口白色墙沿上三个黑色大字:树德坊。树德坊啊,树德坊,这是多么契合当下的一个“弄名”,立德树人固根本,培根铸魂显初心,由此人人都要为开创美好的未来作贡献,不是吗?
树德坊建于20世纪30年代,是当时海派民居典型的新式里弄建筑,兼有西式洋房的韵味,成为当时沪上文化界名人的聚居地。1932年5月,耿先生获美国哈佛大学硕士学位,是年归国即被母校复旦聘为政治系教授,后又曾兼任系主任。自此与复旦结下了43年的不解之缘。
1964年,举行过一次研究生招生的全国统考,全国大概招收了1000多人,复旦招了不到70人,我系招到了7名,耿师招收3名,一名是本人,西方史学史专业方向,我有幸成了先生门下大陆首名该专业方向的研究生。各系很重视这首届全国统招的研究生,都制定了具体的培养方案。以我的西方史学史专业为例,在培养计划中,除外语、政治为必修外,开设的课程有:《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近代西方史学发展》《西方史学原著选读》等。上列各课,除《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一课外,任课老师基本上只有耿师,所以那时导师的“自主性”很大,我们的课都在老师家里“开小灶”。
如今,在树德坊前回想当年“耿门立雪”时的情境印象,如同看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我面前回放:
上课这天,我们都起得很早,从学校出发,横跨过大半个上海市区,换乘几辆公交车才能抵达树德坊7号耿师家。课在底楼的客厅进行,厅中的摆设,简洁素雅,给我印象很深的一点是,厅中一侧有一架中文打字机,家中的保姆兼做打字员,每次上课时都可以听到那咔嚓、咔嚓打字的声音。说是“上课”,其实是“聊天”,然而,在这种“随意”的“闲谈”氛围里,蕴含着高深,领悟出真知,培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更为重要的是,从先师那里懂得了为学之道,一种对学问的尊重,一种对学术的敬畏。
某日,耿师说起外语对学习世界史专业的重要性,并以自身为例开导我们,记得有两条:第一,要掌握一门外语,就像打拳一样,在于拳不离手,不断地操练,倘要尽快进入专业领域,可找一篇人物传记“啃读”,这之后的路便平坦多了;第二,要多掌握几门外语,倘仅为专业着想,如有一门西语的根底,其他语种都可以通过自学解决。在这方面,耿师在我系世界史教师中是顶尖者,他通晓多门外语,如英文、法文、德文、拉丁文,早在1933年就有译著《近世世界史》问世,由此奠定了作为“翻译名家”(何炳棣语)的地位。20世纪50年代初因工作需要,他又自学俄文,很快就运用在教学科研中。令人感动的是,他晚年坚持在病房里自学日语,还抱病为我系当时新成立的拉美研究室翻译西班牙文《格瓦拉日记》等,其业绩犹如“奥林匹斯山的宙斯”,我辈是无法企及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一对一的“上课”,与耿师零距离的“聊天”,我需做大量的课前准备,需要花出“满头大汗”的气力。然而,在耿师手把手悉心教诲下,即便顽石也会成金。自此,我打下了日后从事西方史学史研究的扎实基础。新时期以来,在耿师的精神指引下,在教学上我得以“跟着讲”,从西方史学史、西方史学名著导读、现代西方史学理论到西方史学史专题研究;在科研上,我得以“接着做”,我和耿师第三代传人,从编纂《西方史学史》《西方史学通史》到《近代以来中外史学交流史》,为中国的史学史学科体系、学术体系与话语体系作出了一点微薄的贡献。
岁月流变,如今的树德坊7号户主已易人了。在那里,我伫立良久,这引起了隔壁长者的好奇,听我讲述原委后,老人说:耿先生一辈子都献给复旦了。是的,他从树德坊走来,风雨兼程,一路前行,在史学的田野里拓荒耕耘,是第一代中国世界史学科的开创者之一,中国西方史学史学科建设的奠基人。他为中国史学,尤其是世界史和西方史学史打造基业,为后来者铺路。虽无引领潮流之壮语,也无震撼史坛之巨著,却默默奉献,“深深的水,静静地流”;不奢言横说中外,不空谈纵论古今,而始终秉持“谦虚治学,谦虚做人”的立身之道。这八个字也成了我毕生的格言,这或许正是当下那些个学问大家或大师们最为欠缺的一种素养。
7号院子里当年我们看到过的那棵广玉兰,如今已高过屋顶。我望着树叶,椭圆形的叶子,随四月的春风拂动,似乎在向我招手说:你要常来这里看看啊!时贤著文曰:“树什么都知道。”广玉兰也是这样啊,饱经岁月与时代的沧桑,看遍阴晴无常和世态炎凉,如今依然在守望,守护理想,望着远方。
树德坊啊,我会常想起,想念树德坊内一棵棵参天的广玉兰。
步出树德坊,蓦然回首,又一次站立向着树德坊凝望,于我仿佛是对先师的一次拜谒,一次隆重的注目礼。我又行走在衡山路上,耳畔似传来林徽因的诗句:“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由此遐想不已,在这人间最美的四月里,亦如树德坊之名,原来最美的却是立德树人、砥砺奋斗的人们,更是那些堪当中华民族复兴重任的时代新人。
几天后,我去敬老院看望耿氏长女耿治弇老师(退休前为中学语文老师)。记得9年前,即2012年3月,我主编的多卷本《西方史学通史》在沪首发,时已91岁的她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了这则消息,即设法找到了我。她一进门,就连声说:“家父的遗愿实现了!”我见状惊诧万分,无言以对。9年后,再次见面时,她已是百岁老人了,仍很康健,生活全自理,聊起往事,眼神尤显光芒。
只见她走到窗前,望着西南方,若有所思,半是自语,半是对我说道:“正是在淞沪抗战的那一年,我家从吴兴路搬进树德坊,家父这一住,就是38年啊。”致敬这位从树德坊走来的老人家,我愿借此一角,祝愿您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