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 | 钱江:一代名记者浦熙修与我的父亲钱辛波

作者简历

钱江

钱江,生于上海,曾在内蒙古插队6年,内蒙古师范学院中文系77级,1982年分配到北京《体育报》,1984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法学硕士学位。历任《人民日报》驻云南首席记者、华东分社新闻部主任、人民日报社记者部副主任、海外版副总编辑。现已退休。
原题

一代名记者浦熙修

与我的父亲钱辛波

作者:钱江

2020年10月29日,是20世纪著名女记者浦熙修辞世50年,亦是她诞生110年。中国近现代新闻史和中国当代史上,她的名字不会磨灭。

浦熙修前辈的女儿冬林大姐日前提议笔者,写一写她的母亲与我的父亲钱辛波“四同”的往事。我认为现在确实应该落笔了,因此有了如下文字,敬请识者和同业赐教,以臻完善。

浦熙修(1910-1970),1951年摄于北京,这是她本人很喜欢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字迹是她留下的

在当代新闻史和国家历史上,有她——浦熙修留下的重重痕迹。

从新闻史角度来说,她是20世纪30年代末到50年代上半叶的著名女记者、社会活动家。她的新闻采访业绩主要体现在《新民报》和《文汇报》以及上世纪40年代后期由储安平在上海主办的《观察》周刊上。她对1945-1946年的国共谈判作追踪报道,其中对1946年初的政协代表采访尤其密集,许多文字汇入历史记录,是撰写当代史必要的参照。

在当代历史上,浦熙修的名字不幸与领袖的批判挂钩。

那是1957年7月1日,领袖撰写的《人民日报》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一文点出她的名字说:《文汇报》是“挂帅印”的:“包袱沉重,不易解脱。帅上有帅,攻之者说有,辩之者说无;并且指名道姓,说是章罗同盟中的罗隆基。两帅之间还有一帅,就是文汇报驻京办事处负责人浦熙修,是一位能干的女将。”

领袖钦点,浦熙修的名字从此为这篇社论作注,她的命运也由此滑向痛苦,进入悲剧,直到生命终点,株连甚众。如果说一个人的命运前后殊异,那么浦熙修就是一个典型。她的命运转折,亦成为1957年那场政治大风暴的重要节点。

上述两个因素非常重要。“文革”十年浩劫之后,对浦熙修的生平和历史活动,已有不少文章和著述来描述和记载。我写下这些文字,主要是叙述浦熙修和我的父亲钱辛波共同的经历和联系,亦作为浦熙修生平研究的补充。

浦熙修是我的长辈,和我的父亲钱辛波有好几个层面的关系,但既然落笔到历史人物,我在文中就不用其他称谓了。

1、浦熙修和我的父亲有“四同”

上世纪“文革”终了,进入80年代的时候,即有新闻史学者开展对浦熙修的研究,前来访问我的父亲,言及浦熙修和我父亲之间有“三同”——同乡、同事、同难。

同乡——他们都是江苏嘉定县(现为上海嘉定区)人;同事——同为《新民报》记者,浦熙修是报馆采访部主任,应该说是我父亲的上级;同难,是指在1957-1958年那场运动中,他们一同落难,从此蹉跎。

我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另一层关系,初访者往往没有探及,那就是浦熙修和我的父亲有一位共同的“过房娘”(在北方称“干娘”),见面称母亲,出了家门常称“郁老太太”,是著名律师郁华的夫人。她有女儿郁风、女婿黄苗子,是浦熙修和我父亲共同的朋友。

郁华是民国大律师,1939年在上海租界被汪伪特务杀害,有民国司法界在抗战中“为国捐躯第一人”之称,1952年由新中国政府批准为烈士。他还是著名文学家郁达夫的哥哥。

江南一带的“过房娘”就是认干亲的意思。浦熙修长我父亲13岁,应该称“大姐”。实际上父亲随着周围人们,叫她“二姐”。这是因为她在自己的姐妹兄弟中排行第二。

 2. 浦熙修怎样当上了新闻记者 

父亲于1945年夏天从燕京大学新闻系毕业。不久抗战胜利,他被当时的民营报业大王陈铭德、邓季惺录用,从四川重庆来到《新民报》总部南京当记者。1946年4月,重庆《新民报》采访部主任浦熙修来到南京《新民报》主持采访部,见面交谈,原来是嘉定同乡。

我估计父亲认识郁老太太就是由浦熙修带去的。有郁老太太这位“过房娘”,浦熙修和我父亲就有了“姐弟”关系。父亲和浦熙修的一对儿女——女儿袁冬林、儿子袁士杰也熟悉,和他们的友谊一直保持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

到《新民报》当记者,浦熙修引导上路,对父亲的新闻之路产生了重大影响。

父亲算得上新闻系科班出身,然而浦熙修向父亲强调,采写新闻是一项实践的事业,当然要会写,更要会跑(新闻),先把新闻素材抓到手里来。对这一点,父亲很认同。

我在少年时代就听父亲说起故乡“嘉定名门——浦家”,说“浦家三姐妹”个个了得:大姐浦洁修,学业出色,抱着“科学救国”理想早年留学德国,作为化工专家归国;二姐浦熙修,期望“民主救国”,当了新闻记者,是《新民报》一支笔;三妹浦安修,立志“革命救国”,抗战一起就奔赴山西抗日前线,1938年到延安,当年10月和彭德怀结婚。

父亲补充道,浦家三姐妹还有“一弟”,就是小弟弟浦通修,很早参加革命,后来担任教育部副部长。一家4个子女个个杰出,是非常难得的。

浦友梧、黄菴岫夫妇和儿女全家,摄于上世纪20年代中期,左起:浦熙修、浦安修、浦洁修、浦通修、黄菴岫、浦友梧

浦熙修7岁从嘉定来到北平上学,读到高一辍学。这是因为子女多了,父亲浦友梧经济拮据,加上思想传统,不主张女孩多读书,就让浦熙修回家了。

然而大姐洁修却是一番抗争,结果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给熙修作出了榜样。浦熙修回到家中,觉得不对头,要求学习美术。这回父亲倒是同意的,她考入京华美术学校学画,心里想着早日经济独立,好让妈妈宽心。

第二年,大姐浦洁修为她介绍了到女师大附小代课教书的工作,每月有50元的收入。她就以教书为主,学画为辅。

来年,17岁的浦熙修转正,收入增加到55元,实现了经济独立,她觉得为母亲争了一口气。浦熙修用度很少,要把钱攒起来去上大学。

这期间,她还特别关照11岁的妹妹安修和9岁的弟弟通修的生活和学习,姐妹、姐弟情深。

浦熙修1928年(时年18岁)画的扇面

两年很快过去,她的高一同学们毕业,纷纷考大学了。浦熙修非常羡慕,拿着京华美术学校的文凭报考女师大中文系,顺利录取,和当年的同学一起上大学了。时在1929年,她19岁。

上大学期间,浦熙修和袁子英相识结婚,有了孩子。1934年袁子英离京,辗转到南京工作,于1936年将全家接了过去。为家庭生活考虑,更出于自己的志向,到南京以后,浦熙修决心找工作。

有一天,她在《新民报》上看到一家地产公司招考女职员的广告,就赶去应试。考题是“妇女职业问题”,正是浦熙修日夜所思,写来得心应手。

青年时代的浦熙修

她应试成绩很好,地产公司的招工负责人也是这样对她说的,不过话头一转告诉她,公司不打算雇用已婚女职员。但你的文章又写得很好,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介绍你去《新民报》。

这家地产公司果然将浦熙修介绍进了《新民报》,先后做发行和广告工作。

看来浦熙修的新闻才华是无法遮掩的,何况《新民报》老板陈铭德慧眼识珠。不久就出现了偶然的机会,不知是手头派光了记者还是有意考察,陈铭德安排浦熙修出门采写。结果这项采访完成得很好,浦熙修即被调到采访部,记者从此成为她终身的职业。那时,中国的女记者屈指可数。

3. 雾重庆,浦熙修是中共代表团的挚友

浦熙修在1937年5月当上记者不久,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了,《新民报》内迁重庆。在山城雾重庆,浦熙修的记者生涯真正拉开大幕。

当时重庆有4位出色的女记者彼此熟悉,经常一同出入采访,有如姐妹。黄薇是第一个从南洋归国参加抗战华侨女记者,是南洋《星岛日报》驻中国大后方记者;彭子冈是《大公报》知名记者;高汾,1944年进入重庆《新民报》,也是采写新闻的一把好手。这三位都是中共地下党员,再加上一位就是浦熙修。

黄薇和彭子冈把浦熙修介绍给中共代表团新闻发言人龚澎等人,还有中共南方局的机关报《新华日报》的编辑、记者们。浦熙修和石西民尤为熟悉。

中共代表团和《新华日报》的编辑记者很快认定,浦熙修是值得信赖的朋友。浦熙修经常将采访所得或线索告诉《新华日报》的同行,或是中共代表团的朋友。

1946年初邓颖超(左)和浦熙修在重庆

在山城雾重庆采访中,浦熙修尤其佩服中共代表周恩来。她和周恩来、邓颖超很熟悉,经常有机会采访他们。也许是因为浦熙修和中共代表团成员们有很多来往,或者因为妹妹浦安修与彭德怀成婚,周恩来、邓颖超时常称浦熙修“我们的亲戚”!

中共代表团委托的事情,浦熙修总是努力做好。反之,她对国民党当局的贪污腐败官僚习气越来越看不惯,在写消息时常常加以披露和抨击。在当局举行新闻发布会上,浦熙修提问犀利,总是追根问底,往往使主持人张口结舌,认为浦熙修是一个难缠的记者。

浦熙修具有优秀记者的敏感和意识。1946年政协会议召开期间,她逐一采访38位代表,询问他们对国家走向的看法,每天写出一篇专访刊登在《新民报》头版,成为历史刻痕。

4、浦熙修和钱辛波
在《新民报》的分工与合作

我的父亲原名钱家瑞,在燕大新闻系读书时,《新民报》是必看的,很早就知道浦熙修。来到南京《新民报》,和浦熙修一起当记者,他非常高兴。

跑新闻需要分工,通常是安排条线的。来到南京,浦熙修经常和我的父亲,还有胡星原合作跑新闻。

浦熙修主要跑中共代表团新闻,因为她熟门熟路,有独家新闻。

钱辛波跑美方新闻。

抗战结束后国共谈判,美国总统特使、二战时的美军总参谋长马歇尔上将来华调停算得上重要新闻。他来华后看上了刚刚走出日军监禁生活的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推举他担任美国驻华大使。

1947年任新民报记者时的钱辛波(家瑞)

出生在中国的司徒雷登是因为办燕京大学而闻名的教育家。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被侵华日军关押了4年,终于重获自由。出狱后,他对中国事务更加关切。

燕大新闻系是司徒雷登当校长时最关心的一个系,决心将它办成亚洲最出色的大学新闻系。看到《新民报》记者钱辛波是燕大新闻系出来的,可以用英语采访,《新民报》又是司徒雷登相当期许的民营报纸,他在采访中给予很多关照。这样一来,出道不久的钱辛波采访美方时得到了许多独家新闻。

胡星源非常能干,他跑国民政府新闻。

浦熙修、钱辛波、胡星源紧密合作,获得新闻素材后常由浦熙修综合成文。《新民报》刊登的消息常常引起强烈社会反响。当时南京的外国通讯社常常派出专人等在《新民报》馆门口,报纸一出就取走参照。

由于钱辛波采访美方时常常得到重要信息,引起了中共代表团注意。可以肯定浦熙修帮助钱辛波结识了中共代表团许多成员,直至周恩来。中共代表团新闻负责人夏衍、石西民、范长江时常通过钱辛波了解美国代表动向。和他们的接触使钱辛波的生活道路发生了重大转变。尤其是接触到周恩来以后,钱辛波逐渐接受了中共代表团的主张,走上了革命道路。

浦熙修为钱辛波走向革命架设了桥梁。

5.  在南京采访中的密切合作

钱辛波曾撰文回忆初识中共代表团成员的经过。

那是1946年4月末,国民党政府由重庆还都南京前夕,中共代表团也要到南京来。这天下午,浦熙修和钱辛波一起到南京光华门外机场场,采访了从重庆飞来南京的客人。

来到南京主持《新民报》采访部的浦熙修,这张照片约摄于1946-1947年间

傍晚时分,机场冷落下来,记者们正准备离去,突听机场上空又响起飞机轰鸣声。浦熙修说:“不妨再等等,看看还有谁来。”

这回降落的是一架美国军用飞机。待飞机停稳,浦熙修和钱辛波立即走上前去。从机舱里走出一位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浦熙修立刻叫了起来“石西民”!

就在两个月前的1946年2月10日,发生了“重庆较场口事件”,在那里参加会议的郭沫若等代表被当局组织的打手殴伤,事后国民党中央社发出颠倒真相的假消息。了解情况的浦熙修四处奔走,与石西民一起,组织了42名记者联名发布两封公开信,揭露中央社的造假行径。

石西民是中共《新华日报》采访部主任,这次到南京来,同行的是周恩来的警卫参谋龙飞虎,还有一位是刘恕。这是钱辛波第一次见到石西民。

南京政府没有来人迎接中共代表,显然是故意冷落。

浦熙修即问,你们到南京以后住在哪儿?

石西民回答说,原以为政协会有人来安排,谁知道没有人来。

浦熙修说,那就坐我们报社的车子进城,先到她家里坐坐再说。于是他们挤在一辆车里进了城。

汽车快开到浦熙修家的时候,石西民突然对浦熙修说:“不妥,不能去你家。中共代表团的人一到南京先上你家,将来你说不清,对你不利。”

这时钱辛波建议,天已经晚了,不妨先把车开到饭店,在那里吃饭,再找电话联系。石西民和龙飞虎一致认为这个主意好,于是就把车子开到新街口蜀中餐厅停下,吃饭时由石西民用饭店的电话挂通了政协秘书长邵力子,对方答应安排。

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石西民和钱辛波同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共事,石西民是名誉所长,钱辛波后任副所长,一起商议写文章纪念浦熙修,为她平反。

自重庆国共谈判开始,到南京和谈破裂,中共代表团撤回延安,浦熙修始终密集采访。父亲向我说起,当年的浦熙修,称得上是国共和谈新闻的专家,对国共双方和第三方面的许多代表,说起来了如指掌,有许多线索。她执笔写成的文稿记录了历史。

政协会议期间,浦熙修每天写的新闻和通讯常常占《新民报》一个整版。她希望国共和谈成功,国家实现和平民主和统一。但是下关车站事件彻底打破了浦熙修的愿景。

1946年6月23日午夜,钱辛波值夜班,接到胡星原从车站打来电话,说上海来的请愿代表马叙伦等被暴徒打伤,“浦二姐也被打了”,正送往中央医院。

父亲立即赶往医院,只见急诊室躺满了受伤的人,他发现浦熙修和《大公报》记者高集也在那里,被打得不轻,都躺在病床上。

父亲去关照浦熙修。见她衣服被撕破,多处受伤,头发也被扯掉几缕。她看到钱辛波即说:“别管我,先去照顾上海来的受伤代表。”

凌晨两点,周恩来和邓颖超来到医院,慰问了包括浦熙修在内的受伤人员。

1946年6月23日南京下关车站事件,浦熙修被特务打伤。女儿袁冬林(12岁)和儿子袁士杰(10岁)守护在母亲身边

浦熙修事后说:“别看我的眼睛打肿了,倒是更明亮了,能看清究竟谁要战争谁要和平!”下关事件使得浦熙修更加理解和支持中共的主张,反对国民党倒行逆施。

下关事件发生之时,内战全面爆发,国共谈判最终破裂,周恩来、邓颖超等人准备撤回延安。董必武和部分人员留守南京。

得知周恩来要走,浦熙修的心情非常沉重,多次去梅园新村面见周恩来。在他临走前的夜里,浦熙修到深夜还不愿离去。

她对钱辛波说,这些年里,她有什么苦恼或难解决的事,在重庆就去曾家岩五十号,在南京就去梅园新村三十号,找周恩来或邓大姐诉说一番,心里就好过了。如今周恩来要走了,她感到茫然无从。

临别之际,周恩来嘱咐她:“今后多读点书吧。”

周恩来离开南京前后,中共代表团人员已不能自由行动。一天,中共代表团发言人梅益联系浦熙修,要她设法从中山北路的《新华日报》筹办处取出一包东西。

《新华日报》后门和美国新闻处后门同在一条巷子里,浦熙修找钱辛波乘坐报社的小吉普同去,因为他和美国新闻处的人熟悉,就一同进了美国新闻处前门,从后门走出来。

来到新华日报后门。浦熙修用暗号敲开了门,里面立即递出一包东西,不知装的是什么。她接过来赶忙赶回美国新闻处。这时候已被特务发现,四下里哨声大起。浦熙修、钱辛波马上登车驶离,回头一看,已经被特务的吉普车盯上了。

为了摆脱他们,钱辛波即要司机将车开进美国大使馆。他常去采访,那里的门卫熟悉新民报的车不加阻挡,特务的车却进不去了。由此看来,他们对新闻记者还是有所顾虑的。

当时的情形毕竟紧张,生怕从新华日报取出的东西被特务抢走。但一路上浦熙修神色自若,最后把这包东西交给了梅益。

6 .   在南京坐国民党班房70天

周恩来、邓颖超走后,浦熙修仍是中共代表团常客,直到1947年3月,董必武率领留守人员全部撤离南京,梅园新村的房屋托付民盟代管。

这段时期,浦熙修的心情很不好。她和丈夫袁子英的生活理念更加趋于不同,两人终于离异。

国共和谈彻底破裂,加上家庭关系破裂,1947年一年中浦熙修身体和心情都不好。为了换一下环境恢复心境,她在当年冬天到北平大姐家住了一个来月。

这时,钱辛波调到了北平《新民报》主持采访部。看到离别北平多年归来的浦熙修没有心思游览各处名胜,他拉着浦熙修在北平一起采访了不少政界人士和学者,如李宗仁、吴晗、钱伟长、费孝通、潘光旦、雷洁琼等。面对这些对象,此时并非采访主角的浦熙修照样提出许多问题来讨论,往往切中要害,最鲜明的问题总是:“中国今后向何处去?”

浦熙修回到南京后,继续紧张采访和写作。

1948年春夏之间,钱辛波调回南京。但这时的南京《新民报》受到国民党当局压制,采访事务难度不断增加,终于在1948年7月8日被国民党当局“永久查封”。查封令称:“南京《新民报》屡次刊载为匪宣传,抵毁政府,散布谣言,煽动人心,动摇士气,及挑拨离间军民及地方团体情感之新闻通讯及言论。”

《新民报》被查封,钱辛波到张友鸾当社长的《南京人报》当组版编辑,不久曾代理总编辑主持编辑部。这时上海《新民报》继续出版,浦熙修、钱辛波还可以采写一些南京消息。

未来的走向是什么?你怎么办?钱辛波询问浦熙修。

浦熙修说,1941年皖南事变后,邓颖超曾劝她离开重庆,以免遭国民当局逮捕,还为她准备了路费。但是她没有走。此番中共代表团撤离南京,梅益临行时对她说,如果情况紧急就去香港,不要因小失大。去香港就是去找由章汉夫领导的香港工委。

浦熙修说,她最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觉得眼下正处在中国方生未死的大转变中,对一个新闻记者来说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留在南京,可以亲眼目睹蒋家王朝的崩溃,旧中国的死亡。因此非到万不得已,她还不想去香港。

浦熙修还说,徐铸成托人捎信给她,要她为香港《文汇报》写南京通讯。她同意了。她要把南京蒋家王朝垂死挣扎的情况报道出去,南京《新民报》停刊,她不能以记者名义公开活动了,但有许多新闻圈内外的朋友供给她材料。她为《文汇报》写的第一篇通讯《金圆券内幕》,就是黄苗子供给她内情写成的。

但是事态发展急转直下。1948年10月22日,解放军攻占河南郑州。当夜或次日,身为代理总编辑的钱辛波主持《南京人报》,他拍板在头版做出大字标题:“包头易手”“郑州转移”,将国民党军战场重大失利的消息刊登出来了。

就在报纸“出事”的次日,有高层内线关系的黄苗子向钱辛波紧急报信,你和浦熙修上了警察局黑名单,可能被捕,你和浦二姐要马上离开南京!

为什么黄苗子迅即报信?除了友谊、相同的理念和追求等等可以想到的原因,还有一个因素,黄苗子的妻子郁风,是非常活跃的美术家和报纸编辑,是郁老太太的大女儿。他们一家人和浦熙修、钱辛波的关系非同一般。

这回,钱辛波向社长张友鸾通报了一声,马上就走了,还是黄苗子给他弄到了机票直飞香港。

1948月11月在香港浅水湾,以夏衍为中心的文化和新闻界人士。左起:王枫、马国良、吕恩、钱辛波、郁风、夏衍、邓季惺

但是浦熙修没有走,一来她想看看国民党政权是怎么崩溃的,二来她认为自己身为民主人士,当记者那么多年了,经历的冲撞多了,这回自己并没有特别之举,当局未必会逮捕她。

这回,浦熙修判断错了。1948年11月16日,蒋介石下达总戒严令。当天深夜,浦熙修在居所刚写完《南京政府的最后挣扎》一稿,即被逮捕入狱。

原来,浦熙修确因被怀疑是中共地下党员而被捕,关进了宪兵司令部秘密监狱,和她关在临近监房的多为中共党员。

浦熙修坐了70天班房,期间转了3个监狱。到最后一处时,女牢中只有包括浦熙修在内的3名女犯。

直到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上台当代总统。他想重启国共和谈,为此释放一批政治犯。浦熙修于1949年1月28日出狱。

7. 在新中国春光明媚的日子里

钱辛波10月底到达香港,直接找香港工委负责人章汉夫、夏衍,钱辛波是在南京采访国共谈判时熟悉他们的。

如此一来,钱辛波的身份完全转变了。一两个月后,他经夏衍安排,乘船到烟台,进入华北解放区,到北京找范长江,由他安排进入华北革大短暂学习,然后随同范长江南下,到丹阳集中,编入了第三野战军准备接管上海的队伍。他穿上了解放军军装,先是准备到《解放日报》工作,临到上海解放,改派到《新民报》担任军代表。一个月后,他由来到上海的夏衍、范长江介绍入党了。再过一个月,他接受范长江指示,编入第二野战军西南服务团,随军远征去接管重庆新闻机构。

钱辛波的革命历史很可能从1946年左右算起,因为他一到西南服务团就定为“正营职”干部,其实一天仗也没有打过。

钱辛波在上海期间,住在“过房娘”郁老太太家中,浦熙修从南京出狱后也来上海,在上海解放前的一段日子就住在这里,其间还曾回故乡嘉定住了10天。

父亲对我说起,如果半年前浦熙修和他一起到香港找章汉夫、夏衍,浦熙修可能就入党了。因为她和章、夏等很早就熟悉,南方局干部都将她看作同志。

很快,浦熙修作为新政协代表,于6月前往北京出席全国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会议期间,毛泽东见到了浦熙修,和她亲切地打招呼,说她“是坐过班房的记者”。

受到毛泽东的称赞,浦熙修无比兴奋,下决心当一辈子记者。这时的浦熙修“热”极了,《新民报》、《光明日报》和《文汇报》都欢迎她去工作,结果她选定担任《文汇报》驻京记者。

她刚决定去文汇报,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就请戈阳、彭子冈、郁风和她四人去谈话,对她们说:“我想了好久,想让你们四位女将来办一个杂志——《新观察》,一定会受欢迎。”

浦熙修前辈的女儿冬林大姐日前提议笔者,写出她的母亲与我的父亲钱辛波“四同”的往事,因此有了如下文字,敬请识者和同业赐教,以臻完善。

1949年6月,浦熙修到达北京后,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请戈扬、彭子冈、郁风和她四人去谈话,对她们说:“我想了好久,想让你们四位女将来办一个杂志——《新观察》,一定会受欢迎。”

但是胡乔木的提议晚了一步,彭子冈已有安排,浦熙修还是选定要当报纸记者,她甚至是急不可待地要投入采访了。

原来,上海的解放打开了浦熙修心灵的窗户,她对一个民主、自由的新中国充满了希望。在上海,她和已经穿上解放军军装的钱辛波见面了。

钱辛波和浦熙修在上海相见,一定是感慨万千。用父亲的话说,这时的浦熙修心里充满阳光,觉得解放了什么都好,以致不能确定自己现在应该去做什么工作,继续当记者还是做别的?留在上海还是去北京?

钱辛波陪同浦熙修在夜深时分一起去找范长江。

浦熙修见到范长江就提出了一连串关于自己未来工作的问题。范长江听了大笑,说他没有这些苦恼,组织上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叫到哪里去就去哪里。

辞别出来,浦熙修不由感叹,有组织代自己考虑和安排也是一种幸福。

很快,浦熙修作为新政协代表,于6月前往北京出席全国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

1949年10月1日下午在天安门城楼上举行开国盛典,浦熙修站在周恩来身后(见白圈中间)

10月1日,浦熙修作为新政协会议代表登上天安门参加开国盛典, 在城楼里,周恩来向毛泽东当面介绍了浦熙修。毛泽东向她亲切地打招呼,说她“是坐过班房的记者”。

看到毛泽东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浦熙修欣慰之情发自内心。

当时有苏联摄影师现场拍摄影片,这些电影胶卷在近年引进中国,其中就有浦熙修在天安门城楼上容光焕发的镜头。

1949年10月1日开国盛典,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浦熙修。照片引自苏联电影摄影师拍摄的胶片

来到北京,还有一件使得浦熙修特别高兴的事情,就是她们三姐妹在新中国首都团聚了。

大姐浦洁修学有专攻,已经是出色的化工专家;妹妹浦安修随丈夫彭德怀进京,住在中南海。浦熙修经常在休假的日子去看望妹妹,和彭德怀很快熟悉起来,见面聊天轻松愉快。

浦氏三姐妹摄于20世纪50年代初,那时她们意气风发。左起:浦熙修、浦安修、浦洁修

1949年6月上海一别,直到1954年,钱辛波先后在重庆《新华日版》《新民报》和西南人民广播电台工作,不知道是否有机会和浦熙修见面。但他经常看《文汇报》,尤其关注浦熙修采写的文章。感到她精神昂扬,文采斐然,争独家新闻的劲头依然很足。过去那支犀利的笔已经转为对新生活的赞美吟唱。

1954年,钱辛波奉调成都,任四川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刚到成都即受命调往北京,担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组(部)副主任,和浦熙修又见面了。

8. 在遭遇不幸的日子里

1954年回到北京,钱辛波和浦熙修见面的机会不算多,老朋友从外地来京,才是聚会由头。我家相册里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是1955年上海《新民晚报》总编辑赵超构来北京,与浦熙修、钱辛波在北海公园的合影。或许是因为这张照片拍得不清楚才保存了下来。那些清晰的照片,已经在“文革”爆发前后的历次运动中或上交,或者灰飞烟灭了。

1955年夏天在北京北海公园的模糊合影,左起:钱辛波、赵超构、浦熙修

《新民报》老朋友见面,兴奋地谈论怎样把新闻做得更好。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允许他们在一起讨论改进新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1957年夏季,大风暴猝不及防地来临了。这时钱辛波正在中央党校(当时为中共中央高级党校)新闻班学习。他在报纸和广播中得知了对章伯钧、罗隆基(即“章罗同盟”)和浦熙修的批判,感到非常震惊。他认为,新中国成立了,浦熙修更加坚定地信赖和拥护共产党,热切地希望入党,怎么会“反党”呢?

他将这些困惑与同在党校新闻班学习的徐盈、高汾交换意见,他们也有同感,于是一起去找当时也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浦熙修的妹妹浦安修,想了解更多的情况。因为浦安修是彭德怀元帅夫人,信息来源一定更多更可靠。同时也希望她能帮助一下浦熙修,使她免遭大祸。

20世纪50年代,浦熙修(左)和浦安修在中南海永福堂。这张照片摄于1953-1957年间

没有想到这次大家见面之后,浦安修说不出什么,还说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二姐,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确实,这年4月15日至5月20日,“整风”拉开大幕的这段时间,浦熙修不在北京,她作为人大政协代表团成员,到东北访问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钱辛波认为自己“无话不可与党说”,不止一次地向党组织写“思想汇报”,汇报他与“右派”浦熙修、吴祖光、黄苗子等人的交往过程,表示他们的新闻和文艺思想自己也有,自己要与旧思想决裂,坚定立场等等。

这时,浦熙修的命运已经不可挽回。她被领袖从反面称为“一个能干的女将”,归入“章罗”营垒。但此时钱辛波还没有受到直接牵连。他的思想汇报看来得到了理解,1958年初春这一期中央党校学习结束的时候,宣布党校的反右运动也结束了,钱辛波并没有划作右派。

但就在举行毕业典礼之时,康生到场讲话,宣布党校的运动不应结束,还需要补课三天!

就在这三天的“补课”中,钱辛波被划为右派。他和浦熙修这对大姐和小弟,一同落入了久久不能挣脱的刼难。

以我的了解,1958年以后,钱辛波和浦熙修可能没有见过面。60年代以后,我已经记事,生活在故乡上海嘉定,由祖父母抚养。父亲“划右”两年后“摘帽”,发配江苏宿迁当中学英语教师。

浦熙修这样的在京“划右”民主党派人士被送进“社会主义学院”学习,在石景山人民公社劳动了一段时间。1959年她“摘帽”了,此后留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当文化教育组副组长,编辑《文史资料》。

在1957年以后的照片上,再也看不到浦熙修神采飞扬的样子,看不到她的笑容了。

这张照片,摄于20世纪60年代初,笑容已经从浦熙修的脸容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憔悴感、沧桑感

20世纪60年代初,邵力子(左1)、傅学文(左2)夫妇和浦熙修(左3)

浦熙修的身份依然敏感,身处苏北的父亲觉得不便多联系。1963年暑假回上海时,他用故乡嘉定的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

浦熙修的回信很快就来了,还寄来一本《文史资料》,可能是她编辑的。那时家中没有订杂志,偶尔见到一本,我感到很新奇。父亲说,是浦熙修寄来的。

这封信的内容,父亲晚年写回忆文中提及,说是浦熙修跌伤手臂后第一次执笔,字写得东倒西歪,告诉说她不再当新闻记者,只好当“旧闻记者”了,但她还像新闻记者一样勤奋。为了搜集史料,她从新疆到闽南,从川西到山东,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只有心情依然沉重。以前她见到熟人,总是含笑迎上去交谈,如今总是有意避开。有一次,她在政协礼堂看到周恩来迎面走来,她想和总理说几句心里话,可是却有意把目光转向别处。结果还是周恩来主动招呼她,同她握手问好。她硬咽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钱辛波《我们的“浦二姐”——浦熙修》《人物》杂志1981年第1期)

那以后,政治空气又紧张起来,“文革”大风暴很快就来了,这对大姐和小弟的联系中断了。待到10年后,父亲的“错划”在1978年12月由中央党校“改正”,再打听浦熙修,才知她已于1970年4月23日病重辞世,享年只有60岁。

劫后重生,父亲到中国社科院新闻研究所工作,曾任国家出版局局长、此时担任社科院副秘书长的石西民任新闻所名誉所长。老朋友们又见面了,谈起浦熙修,都感到惋惜:“要是浦二姐能活到今天该多好!”大家一起商量为她平反。

考察浦熙修的全部历史,可以认为,1957年对她的指责和批判没有事实依据。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应该纠正,予以平反。这样做,符合党的第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

1981年3月19日,全国政协副主席、朱德夫人康克清主持的浦熙修平反追悼会在北京举行。

1981年3月19日,浦熙修追悼会现场

全国政协常委、民盟中央副主席萨空了宣读浦熙修同志悼词。悼词称,浦熙修“多年从事新闻工作,显示出一个优秀的新闻记者的才华和品德,她为人正直,富有正义感,新闻敏感性强,文笔犀利,忠诚于自己的职责”。

悼词说,浦熙修在周恩来和南方局领导同志的教育和影响下,“树立了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

悼词说,浦熙修“在身心受到严重迫害的那几年,态度乐观,表现了惊人的毅力。她自知生命垂危,忍受着剧痛向周恩来同志写了告别信。坚持写完了自传,向党倾诉衷肠,希望历史为她做出公正的评价。”

萨空了在悼词中说:“浦熙修同志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现在党中央已经郑重作出改正浦熙修同志被错划为右派的决定,为她恢复了名誉。”

1981年3月19日,康克清(右3) 主持浦熙修平反追悼会,和史良(右2)与浦熙修的儿女袁士杰(左2)、袁冬林(左1)握手

9.  在浦熙修研究中
坚持以事实为依据

钱辛波在新闻研究所主持当代新闻史研究项目,将浦熙修研究列为一个方面。他特别主张由年轻一代来认识和研究浦熙修,认为这样可以有更全面的史料,可以阐述得更好。

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关于浦熙修的生平专著和研究文章陆续出版和发表。对这些研究成果和著述的问世,我的父亲钱辛波都感到由衷的高兴。

有关浦熙修的纪念文章和研究成果,逐渐还原着一代名记者浦熙修的完整形象。

但是,近年来有某些文稿的作者,为博眼球增加点击流量,不负责任地渲染浦熙修所没有的感情生活。某杂志曾刊登孟常戎一文《原来章罗是这样联盟》,其第八节写入与主题不相干的罗隆基与浦熙修感情问题,说他们“同居十年”。这样写完全是虚构的,或是以讹传讹。

罗、浦之间的确曾有感情交往。1947年春中共代表团从南京梅园新村撤回延安后,这处房产由民盟代管,身为民盟负责人之一的罗隆基搬了进去。这段时间浦熙修仍常到梅园新村采访,此前她就认识罗隆基,这时熟悉起来,交往密切,逐渐产生了感情。

但论及婚姻,他们还有一段路要走。一方面是时局动荡,浦熙修和罗隆基先后被捕入狱及拘禁,浦在南京而罗在上海。罗在解放前夕一段时间身患肺病需要治疗,直到1949年5月下旬上海解放才重获自由。另一方面,浦熙修的家人的反对意见,也在相当程度上阻挡了罗、浦之间的感情道路。

1949年6月,浦熙修和张澜、罗隆基同到北京。浦熙修积极地希望加入中共,和罗隆基的情感渐渐淡化。1952年间,浦熙修明确地告诉女儿冬林,今后与罗隆基保持朋友关系,不再论及婚姻。因此,“同居十年”是没有的,是属虚构。

罗隆基和浦熙修都是民主进步人士,都为国家的民主进步做出了积极贡献。今天的人们研究和认识他们,是为了更加清晰准确地认识历史和历史人物。而事实,则是最需要把握的基本点。历史不容虚构。

岁月的潮水起落,浦熙修和钱辛波所属的时代逐渐远去,融入过往。遥像当年,浦熙修曾和我的父亲钱辛波一起奔波在采访路上。怀着共同的对国家走向民主、自由和法治的期望,他们一同跋涉,一同经历坎坷。可惜时光对浦熙修给予得过于苛刻,她没有看到春回大地的景象。时光多少宽容了我的父亲,他在蹉跎20年后还有机会投身于改革开放,为中国新闻事业的发展做出努力。

父亲总是感叹,浦熙修作为新闻记者的经历起伏跌宕却充满悲剧色彩,不能不为之扼腕痛惜。这其中有许多历史的沉痛教训需要牢记。在中国走上现代化和平发展道路的历程中,无数的包括浦熙修在内的志士仁人奉献了自己,希望历史的悲剧不再重现,希望国家的未来充满光明。

本文中的图片除钱辛波照片外,均由袁冬林提供,还提供了有关浦熙修的研究史料,在此深致感谢!

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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