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专刊】吴维英/梦见您，心痛如初 / 开普饭

梦见您，心痛如初

作者：吴维英

不知人死后有没有灵魂？或者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在清明即将到来，也是父亲去世23周年的昨夜，又清晰地梦见了父亲，他依旧面带微笑看着我不说话，我拼命想去拥抱，他笑着笑着消失了。丈夫摇醒我，我已是满脸泪水。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人生的最大悲哀。好多事，好多人说是来日方长，其实有时就是阴阳相隔，悔不当初。好想再好好地看父亲一眼，好想再听听父亲的一句言语。没有一句话！父亲，您知不知道，哪怕是破口大骂，甚至打我一顿，我都愿意啊！

父亲是一九九八年五月肝病入院的，进院时医生诊断是肝有点问题需要调理，不会有生命危险，只要父亲积极配合很快会医治好。我刚好五月初生了女儿，就在家里坐月子，坐月子传统风俗是不能出门。父亲是肝病，有传染的可能，我又在哺乳期，父亲进院后，我每天只能问老公父亲的病情如何，回答我的是情况还可以。

父亲住院后的第四天下午，他突然来到我家。父亲本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而这一次却表现不同。他进门后就去看看了我的女儿，看到女儿熟睡，他只把头凑近看了看，轻轻地闻了闻，走出房门。突然说了许多平常都不大讲的关心温暖的话，不像平时那样不拘小节，我感觉还不习惯。之后父亲又和婆婆交谈，交代婆婆照顾好我们母女俩，费用不用我婆婆操心。父亲坐了不到半小时，司机就催他回医院。

父亲住院第八天的时候，他提前打电话告诉我下午来看我和女儿。我几天没有看到父亲，心里也特别想他。父亲喜欢喝绿茶，而且是非常浓的那种，我早早用大杯子泡了一杯浓茶。我家住一楼，我时不时把头探到窗外看父亲来否。三点多钟，父亲和司机来了，半天父亲才从车里伸出头来，父亲下车很慢，司机还上前扶了一把。我赶快开门要下去扶父亲，父亲忙说，不出来外面风大。因为一连几天暴雨，天气微微透着寒气。父亲几日不见，脸上蜡黄，穿一件黑色的中山装，显得格外宽大，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他爬上楼梯，我上去搀扶父亲。父亲好轻啊，空荡荡的袖口，胳膊只剩下骨骼。父亲吃力地爬着楼梯，十几节楼梯父亲艰难地歇了两次。

我的心撕裂地痛，只有不到十天，父亲怎么如此苍老脆弱，这还是我不到五十岁的意气风发、幽默风趣的父亲吗？其实父亲应该算有蛮帅，一米七四的个子，一脸正气，特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我有时调侃父亲，就是农民味道太浓，裤子穿得上，皮带系得紧。我还埋怨父亲没有把好基因遗传我，父亲这时笑道：“这个家伙怎么没有遗传啊，脾气大，会用钱，这不都遗传我的？”“这个家伙”这是父亲对我的爱称，不管我令他多伤脑筋，父亲最重的话语就是“这个家伙”。

我怕父亲看到我的泪水，连忙去帮他端茶。父亲稍稍休息片刻，要我带他进卧室看女儿。月子里的女儿吃了睡，睡了吃。根本不知道外公拖着病痛来看她。父亲也许是隔代亲吧，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满是慈爱和不舍。我知道他好想亲手抱抱外孙女，亲亲她粉扑扑的脸蛋。他知道自己的病有传染性，双手扶着摇篮喔喔地逗着熟睡的女儿，一个劲夸女儿长得好，像我小时候乖，要我好好教育女儿长大成人。

父亲和婆婆扯家常，说我心地善良，只是脾气不好，交代婆婆要像亲闺女一样待我。父亲平时不喜欢儿长女短，疼我也从不做在表面，我们可以随意开玩笑。我有时高兴喊他老吴，他也就笑笑这家伙没大没小。那天好像刻意交代什么，我的心不停地颤抖，一种不祥之感笼罩着，我用力甩一下头，提醒自己不能胡思乱想。

我安慰父亲好好养病，病好了天天来帮我带孩子。父亲慈爱地说：我想抱孙想很久了，现在终于做外公了，我以后天天来。父亲是单位出了名的喜欢小孩的人，看见人家小孩不是抱抱，就是买东西给吃。我刚怀孕的时候，他就对我们传达室的姜爹说，有自己的孙抱了。

这次父亲坐了一个小时，司机催父亲回去打针。我要送父亲上车，父亲不肯，说月子不能吹风。我拗不过他，在窗口看着他的背影，父亲佝偻着身子在风中摇晃，显得格外单瘦，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吹倒他。我从未感觉父亲老了，今天发现父亲真的老了，真是病来如山倒，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眼泪肆意滚落下来。

人生有太多的不确定，父亲来我家两次是他生命中最后的辞行。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我如果早点知道父亲病情这么严重，我一定要他去省医院，如果知道父亲快不行了，我一定天天陪着他，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他说。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我也是一直耿耿于怀，不能原谅我自己的不懂事。

大概在市一医院住了十三天，老公回家对我说：明天去医院看看爸爸吧，后天他要转院去长沙湘雅。我心里有一种不祥之感，那一夜我失眠。父亲住院十几天，我是第一次去医院看望他。因为肝病吃不得油腻食物，我要婆婆早早去菜市场买纯瘦肉和冬瓜，听医生说这个可以吃，我在厨房亲自洗切用文火慢慢熬，熬好冬瓜汤我去医院。

肝病的住院部在最底下一层，光线昏暗，偶尔有一道光线晃了进来，就像一种无法形容的苍白，走廊的寂静给人一种瘆得慌的感觉。我轻轻推开病房，父亲刚好半躺着，天啦，才五天没有看到，我都不敢认了，父亲脸色瘦黄，嘴唇干裂，胡子拉碴，眼睛深深陷入眼窝，病魔缠身痛苦不堪。眼泪不要流，眼泪不要流，我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怕影响父亲情绪。我刚开口喊爸爸，哇，我嚎啕大哭，我扑在父亲怀里泣不成声，全身颤抖，我的心绞痛。二十几年来父亲在我印象中乐观，开朗，风趣，从未在我面前流过泪，那天父亲抱着我也痛哭流涕。

我们父女不知哭了多久。父亲忍住泪水和我说，爸爸不在时，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同事关系要处理好，不要任性，什么事情要考虑清楚再决定。和丈夫好好过日子，把女儿教育成有用的人。我泪水拼命流，不停点头：爸爸你肯定会回来，医生说了没有生命危险。你的父母等你，你的兄弟姊妹等你，你的单位同事等你，你最疼爱的孙女等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父亲点头，泪水却簌簌直流。

二十六年来我第一次喂父亲喝冬瓜汤，父亲说几天没有吃东西，味道好好，还是女儿做的饭菜好吃。爸爸您从长沙回来，我天天做给你吃，您答应我一定回来啊!泪水滑落汤中，父亲只是用力点头。

父亲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我相信父亲不会骗我，他也舍不得我们一大家子，舍不得他热爱的政法事业，舍不得养育他的双亲，舍不得苦尽甘来的生活啊。我在心里默默地一万遍地祈祷着父亲逢凶化吉,平安度过此难。如果可以换回父亲生命，我愿意付出所有代价。

可是父亲食言啦。父亲第二天送往湘雅医院，我到医院时，走廊上挤满了自发来看望的同事亲戚朋友，他们都和父亲点头打招呼，有的偷偷抹泪，有的摇头叹息，有的窃窃私语。医生交代家属不准哭，不能影响病人情绪，父亲躺着只摇摇手，没有说一句话。

人有病，天知否？回天乏力，凄清如许。父亲坐上救护车，在长沙湘雅第三天就昏迷，昏迷十来天，回来就与我们阴阳相隔。父亲去世那年刚好五十岁。

时隔二十三年，每念父亲，我唯有揪心自责，痛不欲生，怨恨自己的无知、胆怯、自私。父亲来到世上五十载，就是来完成生我养我的义务，送我读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而我总以为父亲是万能的，什么也不缺，我只有无尽地索取，父亲生前最喜欢抽烟，我都没有买过一根烟。一想起这些，我就满心愧疚，痛恨自己。父亲！今生我们父女情深缘浅，未能报答，倘若真有来世，女儿再俯首于您膝下吧！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又是一年一度的清明时节，积攒了许久的怀念在这一季节更加深重与浓郁，灵魂深处隐隐作痛。面对这一切，我很无奈，只能于某一个特别或不特别的日子，默守着一座刻着父亲名字的石碑诉说了。

父亲，一别二十三年，梦见您，心痛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