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小花/未休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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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所以,您当初为什么不离婚,或者干脆休了她,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这辈子都孤寡一生……”

老罗低着头,摩挲着眼睛。

我有点后悔,怕自己的话揭了他的短,不给长辈留一点情面。可站在我的角度,真的是替她不值,甚至是替她“鸣冤”。

老罗给我的茶杯里象征性地添水。他是趁这个时间给自己找借口吧。从进门到现在,这杯水我根本就没动。

“她不让……”

话没说完,他声泪俱下。

我也红了眼眶,但绝对不是因为心疼老罗。

“最早,我能感受到紧张的环境,我都跟她说了,离婚吧?她没哭没闹,就吐了四个字'不中’,“不兴”……我知道,她舍不得我,不肯。不过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不会活着回来。其实死了一了百了,没想过,我居然还活着……我居然还活着……”

“我居然还活着”这句话中没有透露出丝毫侥幸,但我也不想听到自责。

我情绪也有些波动了,不自觉挪动了一下面前的茶杯。

“我知道她不肯离,毕竟咱们这小地方,到现在也很少有离婚的。所以我就准备了休书,只有这个方式,是她不能拒绝的,也不需要她的同意。那会儿也不放心啊,休了到底也不好听啊,她会不会被人嫌弃?更没人要她了。本来就是为了让她再嫁,休了也难啊……”

老罗从口袋里摸出来灰色的手帕,在脸上划了个Z字形,把眼泪和鼻涕都擦了。

我咬了咬牙,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这些话,毕竟是一面之词。

“休书也一直不敢给她。她啊,平日里也不吭声,脾气跟石头一样硬。当初媒婆介绍的时候就说,这丫头脾气可硬,谁说啥都不听。你这小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降得住。我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听秦爷爷说,你们感情很好。从来没有吵过架,难得。如果按照你说的她的硬脾气,不应该啊,是您不够了解她吧。毕竟你们结婚不到三年。”

我的语气尽量保留着对老罗的尊重,不过有些男人嘛,就是话说得越漂亮,事儿做得就越不靠谱。我承认,我有些把自己的主观态度带进来了。

“可能吧,毕竟结婚不到三年。”

他是在把我噎住他的话给吐出来吧?

“我吧,也觉得奇怪。她对我可好了,无微不至,事无巨细,从来不欺负俺……媒人每次来我们家都得意地说,这叫一物降一物……”

老罗竟然笑了,他自顾自地笑。他带着些许闽南口味的修武方言,说出“俺”的时候居然没有违和感。早已泛起老人斑的手并不颤抖,稳稳地磨着铺在桌上的那张灰色手帕。

我一直觉得读中文系对我来说最明显的效果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心变柔软。但现在面对老罗,我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心硬一些。他现在的状态,让我想到了一个成语“叶公好龙”;也让我想到了《雷雨》里假装思念侍萍道貌岸然的周朴园。

“爸,你甭太激动,吃点水果,慢慢给小闺女说。”

我咧嘴挤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低头假装做笔记,但一个字都没写,“没把你养大,你也真是够孝顺……”

老罗剥了个橘子,没有直接给我,放在我的茶杯旁。

“我看电视剧里演您这样的情况都是有选择性的,你可以走,也可以不走的,对吧……”

安静了,这个屋子安静了。我能听得到他儿子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问过老罗这个问题。但为什么不问呢?我埋着头,并不想看老罗的表情,我只想记住他接下来到底能说什么。

他的儿子坐在旁边,似乎也在等着答案。

“我也不知一走就回不来了,不知……”

老罗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咬着嘴唇,不让眼泪下来,不是同情老罗,是同情他那个脾气硬的妻子。她估计也不知他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面前这两个人什么表情,我也不知……

“所以您也没有跟她告别,也没有说过让她等你?”

我抬起有些沉的头看向老罗,他摇着头。

果然是个脾气硬的傻女人。我生平第一次用“女人”给她定位。

“你那边的家庭怎么样?挺好的吧?”

“挺好的……”

“所以即便这边有她,你还是再婚了。”

“看不到头了,在那边十年了,看不到头了……”

我也有体验过看不到头的绝望,但那只是偶尔。我不是他,或许他那时真的看不到头了?也或许只是一个借口。毕竟,我在“看不到头”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我要放平心态,我不是来质问老罗的,我有什么资格呢?我是在替他写传记的。要不是他眼睛不好,我其实更建议他写自传,也就不用为难我了,也更不用为难他把这些发霉的往事再提一遍。

这些年,关于他和她的故事,不知道被多少人说道。说这个女人的痴心也好,说这个男人的负义也罢。直到某一天他戴着别致的小礼帽,穿着讲究的呢子大衣出现在县政府的接待室里,才给了这个故事一个续集,算是给了代代相传的悠悠之口一个交代。

可是,人生是自己的。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谁给她一个交代?我常常想,或许她临走时能看他一眼,或者知道他要回来,她都能瞑目了,不枉她五六十年既当爹又当妈。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看不到头了”……

她一年四季都喜欢坐在村口的那颗树下,或是听来往的街坊聊聊田地里的庄稼,或是抱着我含含糊糊的提起“老罗”这个名字。但也只是没有旁人的时候,才能听见“老罗”。

他那条灰色的手帕,我认得。她抱着我的时候,经常用那手帕给我擦脸上的污渍。擦完之后,总是洗的干干净净。

“看我给小娃娃做的新衣服,我把上面的'娟’留下来,那是你的小字。”

那一次,她愣在那里,好久好久,我以为她没听见我的话。

“好看吗?”

我那会儿也不是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只是想听她说句话,哪怕一个字也行。我有点儿害怕,害怕得一身汗。

“中……”

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掉眼泪了,弯腰把地上的碎屑捡起来,用另一张手绢包好,揣进怀里。我慌了,扔掉娃娃,哭着要她抱,说自己不喜欢娃娃。

她用粗糙的手抹去我的眼泪,轻轻拍着我的背,把我搂进怀里。

我抱紧她庞大柔软的身体,听到她泪珠吧嗒吧嗒打在我肩膀上,轻轻晃动着我,“哦……哦……小闺女睡觉了……”

哭了多久不知道,睡醒的时候,地上的小娃娃不见了。

大学假期,回村子里过了半个暑假。我第一次在墙上的黑白照片里认出了那张手帕。她穿着一件旗袍,双手放在膝盖上,手里攥着这手帕。而旁边的老罗,西服胸口的口袋里也叠着手帕,隐约上面绣着“娟”。

“该吃饭……”

儿媳妇从餐厅探出头喊了一句。

“我去洗把脸。”

老罗借了儿子手掌的力量从沙发上起来,不忘拿起手帕,我看到了,上面有她的小字。

“小闺女,吃饭了。”

老罗洗了脸,过来叫我。

我把一直打转的眼泪给挤出来,我不允许自己这么凄凄艾艾,她说过,哭没有什么用。

“我回家了,挺近的。”

我起身就走。

老罗不留我,他向来留不住我,只是给我拿着包,默默跟在身后,送我出门口,再把包放在车篓里。

“下午别来了,多睡会儿,太热了。我能过去那院。”

“太热了我就改天来,那院太远了,你不方便去。”

他知道,我一直不让他进老宅子的门,我也知道,他太想回去看看。

她走的那天,把宅子的钥匙塞到我手里,什么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但从那天以后,我就大摇大摆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搬了进去。我不嫌弃它在村子里距离单位远,我只知道,她守了一辈子的地方不能空置,只要我在,她就也在……

十多年后的今天,写到这里,我似乎能明白他为什么没有休掉她,她为什么一直等着他,而我又为什么一直住在“那院”。明明知道空口无凭,明明知道“看不到头”,明明知道他回不来,明明知道,她再也不在了……

作者简介

小花,原名王姗姗,毕业于西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文学硕士。著有诗论稿《布道与救赎》(11万字)一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文学评论十篇,发表诗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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