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心,有座百花园
从沈溇到华舍镇,从日出到日落,那个穿着连衣裙,戴着遮阳帽的女孩子,寂寞轻盈地来来去去。微微低着头,眼神里透露着三分羞怯,三分紧张,还有几分鼓足的勇气,与自由的随性。有时小指头勾着小包,有时攥着一把香椿芽,有时小心翼翼捧着一盒鸡蛋,有时干脆空手来去。
那么孤独,那么敏感,那么年少,那么娇怯细腻的美好。
王安忆的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就是将细腻而微妙的笔触,如画一幅工笔画似的,画着这个搬到镇上,寄住在别人家的农家女孩儿秧宝宝的成长故事,她的缓缓的蜕变;画着一座江南水乡的一砖一瓦,点点滴滴转变的一桥一街一道;画着来来往往,穿梭如缕,千姿百态的水乡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烟火日常,他们的红尘世象。
这是一部真正充满柴米油盐,世俗烟火气息的小说。
王安忆的笔,纤毫必至,精妙入微地勾勒着一座老房子,老房子里荒弃的小院子,院子里杂七杂八零落搁置的农具;勾勒着一个敏感细腻,心理世界极其纤细的女孩子,她的每一丝情绪流动;勾勒着一个光影流动的午后,太阳的影子,人的影子,镇上的建筑的影子,斑驳交错,恬淡里散发着蓬勃的生气,静寂里暗藏着心绪的潺湲流动。
她描画一个女孩子的孤独与寂寞,心里的诗意与浪漫,这样写:
“在这静谧的午后,格外地感觉孤寂。好像,一个镇子,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啪啪地跑过石桥,脚步声被蝉鸣吃掉了,没有声音。白花花的水面上,那影子薄薄的一层,也不像是她。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秧宝宝并不怕热,太阳晒着头顶,也不觉晒。只是恍惚,就像在梦里。明明是熟悉的地方,一下子便陌生了。”
写她仗着影子的神奇,伸出手指在头顶,十分自得其乐地扮着孔雀的翎子。令人感觉啧啧称叹地,一字一情的真,与引人入胜。从前天真烂漫少年时,自己未尝不是如此。
王安忆的笔法精致婉约,灵活流动,不骄不躁,一丝不苟地叙说,人的精神随着她的讲述一点一点被指引,身临其境。
她已然像是将自己的笔,化为了灵活而真实,多角度捕捉事物的摄像机镜头,时而俯瞰着这个江南水乡的巷陌交通,河道沟渠,时而又深入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寻常人家的一桌一凳,一餐一饭,细致至巅毫,满满都是市井人家的红尘味道,而不能被镜头轻易感知到的人情与心事,也通过文字,得到舒展有致地呈现。
王安忆的心里,应是藏着一只色彩斑斓,细腻浪漫的画笔的,不然,写不出那样冗多,那样纷杂,却又那样传神,那样贴切的色彩。瓦楞的黑,木和砖的深褐与深灰,石头的青,树枝子的浅褐…水面的波纹,砖石,花草,霓虹灯,人的衣裳,化妆,阳光的变幻,天空的波澜,一时一刻不是一个样。
真正是姹紫嫣红的迷离世界,恰恰藏在这看似单调素淡的青灰色的江南屋瓦中间。叫人无从不感叹,她有这样一颗敏慧的觉心。
此外,还有她纤细的嗅觉,苋菜梗的臭味,日光热烘烘的气味,鱼虾的腥气,烂菜皮的腐味,鸡鸭的屎味,泥气味,水汽味,尘土气味,杂货店的蚊香味,烟味,零食上的甘草味,草药的干涩的苦香…真是一个“五味杂陈”的世界,令人恍惚觉得,书中人此刻化身法国小说《香水》里的怪人,凭气味感知世界,获得生命启蒙,为气味沉沦,堕落,深陷…
王安忆的听觉也并未闭塞,虫鸣声,碗筷的叮当声,小孩子的啼哭声,猫叫,门响,檐上的滴水…她是恨不能发动所有的感官,去捕捉,去靠近,去融入这个小镇,去感受这里的世俗,逼仄,污秽,狭隘,与深深藏着的日常的欢喜,从容,寂寞与奋斗。
如果抱着走马观花的心境,难保不会觉得她笔触的琐碎,冗杂与寡淡,但如果沉静下心,便会觉知到一颗深深藏在街头巷弄里的尘俗心地,温良的,絮絮的,贴心贴肺的,如话家常的,不慷慨激昂,不迷乱,不颓废,亦无从炫耀的,她仿佛邀你回家做客,尽地主之谊,但丝毫没有地痞流氓的破落气的,而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听一段细水流长的故事,看一个懵懂细腻的小女孩,她的寂寞,她的俏皮,她的灵动,她年纪轻轻的辗转反侧。
因了王安忆的笔锋,是实实落在小女孩秧宝宝的身上,仿佛借她的眼去引导,时不时再以上帝视角收拢全局,弥补主体视野有限造成的不足。故而除却秧宝宝外,其余的人物角色仿佛都是轻描淡写的素描,有形也有影,有五官,但不真切,有声有色,却也是隔着一层纱似的,比如黄久香,蒋芽儿,闪闪。
初初以为是弱笔处,过后回思,本该如此啊,秧宝宝才多大,一个涉世未深,对现世一知半解的小女孩,又能对人情,对世象,有多深的见地呢?又怎知道人心深浅,七情六欲,包罗万象呢?
她不过是一点一点地走,一点一点地看,一天一天地成长罢了,迟早会清晰起来,然而过后她又不得不离开,这一点飘零的忧郁,是无时不在的。
“这个小镇子,简直就是在地球的边边上,前面是那样,那样辽阔的地方,它的这一点点喧哗谁听得见呢?只是一只蚊子一样的嗡嘤。”
许多人从异乡来到,许多人又辗转离开,去到更遥远的地方,去看大世界里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去迷失在更高远的天空而水乡依然寂寥地守候在这里,承受着独自的日升月落,与斗转星移,也在一点一点地,隐隐蜕变着,发展着,也始终如天如地,亘古深长的寂寞,寂寞地有声有色。
而那些一生一世,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勤勤恳恳,耕耘劳作,品尝平淡生涯的辛苦与喜乐的人,他们有着寻常百姓的朴实,与不争,如小说题目,“上种红菱下钟藕”,这是水乡人民最淳朴最有代表性的生活情态的缩影。
他们亦有着自己对生命的坚守,诚恳,与自得,勤劳里,自带伟大,不凡,与光芒。
小说的主人公,一个被父母从农村带到镇上,寄养在一处以教师职业为主的七口之家生活的小女孩——秧宝宝,仿佛时时流露出一丝林黛玉式的寄人篱下的自卑,与隔膜,因而分外的敏感,自省,与乖觉。然而,在与这家人的相处的尴尬游离,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中,在与身处的新环境的陌生到熟悉中,在周围人的耳濡目染,世态转圜中,渐渐得到心灵的蜕变与成长。
她的在小镇里独自徘徊来去,独自在窗台窥探周围的风吹草动,独自感受小镇的烟火气息,无时无刻不流露出一种寂寞清凉的情味,潜藏着躁动好奇的安宁美好,和涉世未深,对一切懵懂不安,却充满好奇与求知的心理动向,被王安忆捕捉得精妙传神,令人啧啧称叹。
她得知曾让她感到知己般温暖,但之后为着她身怀六甲奉献不出更多关爱与呵护而疏远的寄宿家庭里的年轻孕妇安养的医院后,一个人踏上陌生的中巴车,只为给她送一盒从自己老家公公处取来的鸡蛋。
一路上,十分谨小慎微,生怕鸡蛋被磕磕绊绊撞破了。而到了医院后,又不好意思亲自上楼,干脆将鸡蛋留在楼下的保安处,简单交代接收者后就洒脱地离去了。只因为她与孕妇陆国慎长久以来产生了龃龉。但她心里终究是感激她的,关怀她的,疼惜她的,还带着一点生怕陆国慎的体弱和自己脱不得干系的愧疚感。如此复杂的情感错综复杂地缠绕着一个小女孩的心,让她的生活变得怅怅惘惘,不能平静。
随着王安忆细腻的笔触,读者的心神也随着秧宝宝的一举一动而若有所思,而沉沦,而寂寞,而犹豫,而触动。显得极其具有真实感,与鲜活感,像小心翼翼地剥开一枚精巧而完整的鸡蛋,见光洁而脆嫩,吹弹的破,敏感的内质逐渐水落石出,逐渐落于眼前。
相较于《呼兰河传》里,萧红的淡淡温情,对身边人的关注与倾注细腻的柔情,该小说显得有几分硬气,琐碎,和几分寂寥;相较于《城南旧事》里,林海音纯回忆性描写的淡淡的忧郁,与浅浅的诗意唯美,该小说比较具有现代性,与时代相维系;相较于《繁花》里,金宇澄描写的两个小孩子坐在屋顶上欣赏上海的风景的写意浪漫,纯情无暇,该小说显得更细腻,细腻而真实;相较于《动物凶猛》里,王蒙所想渲染的青春年少的躁动不安,炽烈与宣泄,该小说则显得温润,平和与舒缓。
像午后三四点的阳光,一切是迷离的,带点眩晕的,落着一层一层影的,疏离的,却又是踩在地面上的,有泥土青草气的。而徐静蕾的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则显得过于敏感,与张爱玲小说《心经》式的“不合时宜”的“锋利”,她揭开了一道纱,将少女对成熟男人的憧憬写得如梦如幻,美丽里带着绝望的冷清。
王安忆的《上种红菱下种藕》显得充满时代的变幻跨越,内容的复杂丰富,角度的参差错落,时远时近,时而落在大背景里,时而聚焦到小市民的小点滴之间。少了前者们着力渲染的浓郁的怀旧气息,王安忆是落实的,还原的,此时此刻的,仿佛她就是小女孩,没有时差,没有隔绝,她的眼光,她的心态,随着小女孩一起蜕变,一起成长。而且,还有一个小镇,一座水乡,水乡里的人,人的命运,人的生计的悄然转变。
她既是上帝,又是微尘,她的眼睛,既在天空中,又在地面上,时而望远镜般高瞻远瞩地抽离,时而又是显微镜地纤细入微地聚焦,转换之间,游刃有余。
读者记住了小女孩的敏感纤细,记住了这个小镇的日新月异,随之也记住了小镇里喧闹的世态,变幻着的,然而万变不离其宗,疏离里不时也包含着人性的温情的人心。
年少的心仿似一颗澄澈而晶莹的琉璃,透射出这世界的光怪陆离,静静地承接着人间的四季风景,而悄无声息地绵延出斑驳的纹路,如此不为人知,却又时时脆弱而孤僻,敏感而纤细,似蝴蝶的触须,在风中,在雨里,极易被惊动。
像雾像雨又像风,这人间的春夏秋冬,一切都新奇有趣,一切都是新鲜的,诱人的,又隐隐透着危险的,生怕走错一步,可能万劫不复。
恰似日本动画电影《给桃子的信》里,失去父亲而与孤母回到岛上老家的桃子,敏感乖觉,心情跌宕,时时怀疑居处有不明的恐怖生灵,与母亲的关系阻滞重重,对父亲的离去不能释怀,与岛上的少年之间格格不入。而最终,在与几个怪力乱神的日久相处中,得知了父亲的心迹,在对岛上的生活渐渐熟悉之后,逐渐生出亲近,在母亲猝不及防病重,情势危急之时,毅然决然挺身而出,冒着暴风雨去医院找医生。在这样的颠簸坎坷中,一个单纯而懵懂的女孩子,开始成长蜕变,懂得爱与珍惜,懂得了保持乐观与蓄养勇气,懂得了如何与这个世界,更加柔韧而从容地相对。
这样的漫漫长路,耿耿星河,总得独自捱过,独自品尝,千山万水,总得自己跨越,才能在蓦然回首的时分,觉得此行不虚,年华不负。
少年的心也是充满欲望的。秧宝宝靠近黄久香,模仿她的步态,她的用小指勾着包的习惯,因为她觉得这个女人拥有旁人不可及,而又为之吸引的魅力与风情。她的一句话能够招来四方男子的呼应,人们天南海北的侃侃而谈,大多渴望吸引她的注意力,引她一笑。真个仿佛《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莫妮卡贝鲁奇扮演的美丽女郎。坐在人群中,慵懒地,充满诱惑与风情地衔着一支烟,立刻有数不胜数的男人取出打火机,点着火,伸到她的嘴前。
在少年人的心目中,一个风情万种的人,合该具有这样的诱惑力,他们是一种谜一般的存在,是一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风景,是天边,可望而不可即的虹彩。
而当故事水落石出,当心事渐渐眉目清晰,当我们不再朦胧懵懂,虚弱憧憬,却发现,岁月幽长,回首凭栏处,已非当年模样。那爱上层楼,爱上层楼,欲语还休,孤芳自赏,落落寡合的心事,已隔山高水长。只能去幽梦里寻,去沉溺,去牵记,去虚无地抓住,烂漫少年的一方衣香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