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十四 《去者日以疏》:重返故里,人类永恒之情结
【原文】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行人呓语】
陆时雍曰:“此诗其来无端,其止无尾。'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语特感伤。”我深以为然也。
劈首两组对举:“去者”“来者”;“日以疏”“日以亲”。似叙述似感慨,其平空而来,喟叹不尽,好没由头。但此两句一出,即见其诗心不凡,揭出人生之全部真相。世间万物,不过在“一去一来”间摆荡;人情幽微,亦在“一疏一亲”中徘徊。去者日去,见疏;来者日来,有亲。仰或又去者未必疏,来者未必亲,总脱不过一去一来,一疏一亲罢。即如《古诗十九首说》(朱筠口授,徐昆笔述)所言:“茫茫宇宙,'去’'来’二字概之;穰穰人群,'亲’'疏’二字括之。去者自去,来者自来;今之来者,得与未去者相亲;后之来者,又与今之来者相亲;昔之去者,已与未去者相疏;今之去者,又与将去者相疏;日复一日,真如逝波。”
“去”之剥夺,以“日以疏”来呈现其内里的无能为力,无可挽回。时间的消逝,以“日”字来强调;情感的浓淡,用“以”字来凸显。剖人之深层心理结构,“去者”相较“来者”,其给予人的心理震荡更甚,人之畏惧“去”,总脱不过“去者”乃昔之“亲者”,即凡所“去者”,皆己之熟悉可爱亲昵者,由亲而见疏,其伤逝剥离之痛难以抚慰,只能以时间来疗伤,用时间来抚平冲淡。故而人永难排除掉杯弓蛇影之心态存在,其“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之心理阴影挥之难去。
“来者日以亲”,其“来”之拥有与欢欣,虽“日以亲”,亦未能冲淡“去者日以疏”的伤痛,故而陆时雍言此两句,语特感伤,众人皆不疑。是为既有“来者”,必有“去者”;既有“亲者”,必有“疏者”,其“来去亲疏”,半点不由人,半点不随心。现实之凉薄,真相之残酷,可以一斑。人,譬如大海之孤舟,随风飘浮,永远漂泊,永无抵达。彼岸、故乡,成为人永恒之情结;眺望,成为人永恒之姿势;思归,成为人永恒之渴望。
故而诗人最后以“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作结。诗人了然其“还”与“归”将终结于“思”与“欲”而已。人之悲剧性即在于,人永无重返故乡之可能。
依常理,一个人想着“思还”,生了“欲归”之念,哪里不能排除万难而奔赴呢?我们常常就此“道无因”而责人、诘人。不过托辞,不过借口罢。其实,但凡说出这话者,乃尚未真正体察深味世之艰,人之难矣。世情不惟人心所愿,人力所为。“衣锦还乡”大多是人之幻相,美好愿景而已。套句时下语:愿你历经沧桑,归来依旧少年郎,不过祝福罢,谁又能真正归来依旧少年?
妇孺皆颂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其诗中传递万里归来终作“客”之悲,之伤,之痛,之哀,又有几人能真正心领神会?世人少有人晓贺知章写了此诗之后,还另写了一首《回乡偶书》(其二):“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其写完不及月余病逝。贺知章,终是作了故乡的“客”,融不了“故乡”。故乡之“去者”,即使重返,也终难“日以亲”矣!其“去者”、其“来者”,不仅仅是空间的对峙,还更有时间的排斥。
诗中间六句以景铺叙,“直视”现实。刘履《古诗十九首旨意》认为,《去者日以疏》此诗大概语与前篇《驱车上东门》相类。而吴淇在《古诗十九首定论》则说,《去者日以疏》此首人多以为前首(即《驱车上东门》)相似,不知此首宜与下首(即《生年不满百》)参看。我个人以为,《去者日以疏》一首,当于《驱车上东门》和《生年不满百》合参,其既承前,又启之以后。前者驱车“上”东门,中者“出”郭门,后者感叹归结。“上”者,见东门之人熙熙,世攘攘,其来者皆众生万相。其“出”郭门者,见丘与坟,呈去者之死亡真相。
诗人出新之句,即为“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实写生妙境。死亡带来的巨大悲痛被时间的洪流带走,冲刷得七零八落。死亡的痕迹于世无存,又何来死之悲伤,痛苦之存在。沧海桑田,人世多舛,变化无端。在庄严肃穆的死亡之地上构筑起不知疲倦的劳作——犁田、斫薪。其死之庄严,消解为一种日常生活的平淡烟火,甚或是欢乐。死之剧痛不复存在,生的意义又何将存焉?如此,诗人充分意识到时间才是真正的主宰,其拥有解构一切的力量,人在时间面前消释了存在感,人成为无意义的存在。故而诗人惟叹一句“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既如此,我想:不妨将这首诗的语序稍作调整,可能诗意更浓,诗情更盛,诗之内里结构逻辑性更强!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